“黎昕一大早打电话跟我投诉,说你这次又搞砸了案子,甲方连保荐人都要一起换。”电话那头,Lisa颇为无奈,“这个案子到底怎么了?”
徐子星便将长鲜渔业数据造假的事情实话实说。
Lisa静静听完,沉声道:“好,我知道了。但现在因为甲方也在投诉你,黎昕顺理成章又拒绝了你调回深圳所的申请,既然这样,你先回香港吧,我这边有个案子,你应当有兴趣。”
一听调回深圳的事情无望,徐子星竟没什么情绪波澜,因为她已经知道即便调回深圳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母亲最近要做个心脏手术,我迟点回港可以吗?”
“可以,祝你母亲早日康复。”
“谢谢Lisa姐。”
“但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案子,你最后再决定。”
徐子星便问:“是什么案子呢?”
“HYD集团的IPO。”
徐子星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HYD?是做新能源汽车的那个企业?”
“是的。HYD这个品牌已经走向世界,这次欧美资本市场也很关注它在香港的上市,如果你能参与这个案子,是履历里很好看的一笔。”
徐子星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也许无需一辈子做四处出差的证券律师,意味着她也许能通过这个案子积累人脉,意味着她也许能借这个“跳板”加入百强企业。
若这个案子能带田菲一起做,对田菲也有很大的帮助。
想到这些,徐子星情绪振奋。
她身为证券律师,其实有自己职业期待,可一想到病床上的李沅沅和家中的徐子豪,又觉自己不配那份期待。
“谢谢Lisa姐您给我这个机会,但我想我应该来不及了,您还是把这个机会给其他同事吧。”
“下周一我会提交律师团队的名单给HYD的券商,在此之前,我愿意为你留下一个位置。子星,我等你的好消息。”
通话结束,徐子星站在走廊发了会儿怔才回病房。
她整个人都提不起劲,不仅因为一整夜没睡,也因为拒绝HYD的案子的无力感。
李沅沅看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是谁来的电话?”
“我领导。”
李沅沅登时紧张起来:“喊你回去工作是不?那你赶紧回去吧!我没事!我回家去!”
徐子星将她快坐起来的身子又压了回去:“您睡会儿吧,我也趴着休息一下,一整晚没睡,我累了。”
李沅沅便没再挣扎,心疼地看着她。
徐子星趴在病床床尾,很快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了香港,参加HYD的IPO,见到很多业内大佬,学到很多知识,甚至听说了很多她从来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的新型技术,比如脑机项目,一块小小的芯片植入人体,连接大脑神经元,激活突触,芯片直接向神经元发送命令,身体便能完成指令。许多像徐子豪那样的智力障碍患者,都变成了正常人……
徐子星在这个热血沸腾的梦里看到了希望。
直到她翻了个身,手机掉在地上,“咚”的一声,她被驱逐出充满希望的梦境,回到冰冷的人间。
入目是将明未明的天,病房里没开灯,也没人说话,一时分不清楚这是天将入夜还是天将明。
老医院的腐味与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冲进徐子星的鼻腔,想起方才那个梦,她忽然有种割裂感。
她趴在病床边,无力起身,脑子里全是在急诊大厅与霍昀的对话,想到自己好像只能放弃事业回到这个连机场都没有的五线小县城,接过李沅沅的责任,成为第二个李沅沅,用生命去托起徐子豪的人生,眼泪从徐子星眼角滑落。
虽然早已做好回老家接过责任的准备,可当这一切放在HYD的IPO面前,放在与事业诀别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甘心这样的安排。
徐子星痛苦地抱紧了自己。
“你醒了?肚子饿不饿?”
是霍昀的声音。
徐子星睁眼,就见霍昀坐在一旁,诧异地坐起身:“你怎么在这里?”视线在病房内搜罗徐子豪的身影。
霍昀低声:“你小姑刚才来过,带子豪出去吃牛排了。”
徐子星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混沌的脑袋。
李沅沅靠在床上吃粥,餐板上放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还有一小盒鸡肉,应该是徐海丽拿过来的。
徐子星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到餐板上,问:“您还想吃点什么吗?”
李沅沅摇头,小心翼翼道:“这些我就吃不完了。”
“那我和霍先生下去吃点东西,您吃完放着,我回来洗。”
李沅沅笑道:“去吧,你请霍先生吃点好的,他帮了我们家那么多。”
“好。”
徐子星拿上手机,和霍昀一起出了病房,一路上俩人都没说话,直到出了住院大楼,徐子星才说:“听说新保荐人下午到长鲜渔业了。”
“嗯。”霍昀脸色很淡,好像这件事跟他没多大关系。
徐子星侧过脸看他一眼,见他不想多谈,也就没再多说这事,转而问:“你白天有睡好吗?”
“有,吃完午饭,我带子豪睡到傍晚才过来医院。晚点带他回酒店,让他早点睡,我也早点休息。”
徐子星顿步:“你晚上带他去酒店?”
“我带他很轻松,他的情绪也不错,这对他的康复有好处。这阵子先这样,过渡一下,等阿姨出院再说。”
俩人边说边往医院大门走,医院门口两侧开着药店、小餐馆,霍昀选了一家牛肉店。
徐子星整个脑子都是钝的,跟着进去入座后,才说:“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别管我哥了,我爸自己带着他也行,大不了就是吃外卖,不要紧的。”
霍昀把菜单递给她:“看看要吃点什么。”
徐子星点了一份牛肉面。
等上菜的时候,她忍不住和霍昀说起HYD的案子。
霍昀一听,也挺意外,说:“HYD的IPO筹备了很久,大陆律师他们找了北京金诚,没想到香港律师这块交给了瑞华。”
北京金诚是国内排名前五的律所,海外业务也做得很好,瑞华的综合实力远不及它。
HYD这种大案子,一般都是合伙人亲自出面,若能跟他们一起工作,能学到很多东西。
“这几年新能源汽车市场崛起,最早做这一块的HYD一跃成了全球新能源汽车销量第一的车企,真真正正实现了弯道超车。这次参与这个IPO的券商、律所、审计所,都会因为这个IPO而获益。”霍昀说道。
徐子星听着,情绪复杂。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一个来自深圳的手机号,以为是深圳所的同事,连忙接起来:“你好,我是徐子星。”
“徐律师,在深圳还是在香港?”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徐子星没听出来是谁,问:“哪位?”
男人笑了下,声音很清澈:“宋叙宁,还记得我吗?”
徐子星皱眉想了会儿,眼前出现一个年轻男士的身影。
原来是康福的太子爷。
康福IPO早已结束,她和这位宋总没什么好说的,即便康福的IPO有什么问题,也是先联系霍昀。
徐子星佯装不记得,轻咳一声:“不认识,你打错了。”说完挂上电话。
霍昀全程看着她接电话:“谁的电话?”
“宋叙宁。”
霍昀蹙眉:“他什么事?”
徐子星摇头:“不清楚,懒得问,装不认识。”
霍昀没发表什么意见,转而说:“我明天一早得回一趟深圳,我会带上子豪和李志杰,最迟第二天就回来,你不用担心他,好好在医院照顾阿姨。”
李志杰是小海星的主理人,跟着一起去照顾徐子豪。
徐子星担心的不是徐子豪出门的问题,霍昀和李志杰对孤独症的干预都很有方法,两个人带一个徐子豪肯定没问题,她担心的是霍昀。
“是回去述职吗?针对长鲜渔业的IPO?”说好听是述职,其实就是批斗。
霍昀“嗯”了一声,轻松道:“回去把案子交代清楚。”
徐子星明知道他回去会面对些什么,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
“好。一定。”
俩人简单吃过晚餐,回到病房,徐海丽和徐子豪回来了。
徐海丽在和李沅沅说话,徐子豪则坐在陪护床上玩徐海丽的手机,声音开得老大,担心他影响别的病人,徐子星让霍昀先带他回去。
徐海丽忙着回家做晚饭,坐了会儿也要走,徐子星送她下楼。
“小星,”徐海丽笑着看侄女,“你喜欢的男生,是这位霍先生?”
徐子星脸一红,本能地否定:“不是的。”
徐海丽没拆穿她,转而说:“听嫂子说,这位霍先生跟你一起工作?他也是律师?”
“他是保荐人,而且是挺有名的那种保荐人。”
徐海丽看破不说破,笑道:“按理说,保荐人的工作应该挺忙,他还这么热衷公益,看来是个很心善的人。”
徐子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人确实不错。”
俩人边走边来到停车场。徐海丽拿下安全帽戴上,人往电瓶车上一跨,边系带子边叮嘱徐子星:“如果需要回去工作,随时和我说,我来照顾你妈妈。”
“好。”徐子星和她挥手,“小姑您快回去吧,注意安全。”
送走徐海丽,徐子星回病房。
照顾李沅沅洗过澡,她便合衣坐到陪护床上,用笔电搜HYD的资料,越看情绪越差,干脆把电脑盖上,视线落到对面的病床上。
消瘦苍老的李沅沅躺在那儿,即便已经住了院,她却依旧神情紧绷,眉间全是自责、担心。
自责什么?
自责自己住院,照顾不了徐海峰。因为上一次住院,徐海峰骂她为了偷懒才装病,她又委屈又难以证明自己,只能躲到厨房去抹泪。
担心什么?
担心徐子豪出意外,担心徐子豪给霍昀添麻烦,担心徐子豪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徐子豪的各种大事小事。
视线来到李沅沅的头发上,发间已有不少灰白丝,混在黑发中,看上去透着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她曾多次劝李沅沅把头发收拾一下,人看上去也精神一些,但李沅沅一天24小时都得守着徐子豪,别说空出几小时做发型,就是好好梳个头发都难。
徐子星看着李沅沅,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
翌日下午,霍昀到了深圳。
他让李志杰送徐子豪去当地一家口碑不错的孤独症干预机构做智测。
安顿好这一切,他立刻赶往恒江证券。
王建业看到他,笑着从大班椅上站起身,迎了过来,热情道:“来来来,霍总快坐。”
霍昀客气入座。
王建业开始泡茶,看他一眼,笑问:“你这是从北京回来?大伯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从龙城过来,最近没回北京。”
“呦!”王建业意外,“你以前一有假期,可都是抓紧时间回北京的,这回怎么跑龙城去了?”
霍昀冷淡:“办点事。”
王建业为他倒茶,笑着点点头:“替我向你大伯问好。”
他口中的这位“大伯”,是霍昀父亲的大哥,来自京圈的大资本,王建业一直想攀附这条关系,但霍昀不愿意为他牵线。
“叩叩。”有人敲门。
“请进。”
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士推门进来,自信且傲气地走到霍昀和王建业面前,微笑道:“这位一定就是霍昀霍总了?真是久仰大名。”
霍昀扫了此人一眼,没说什么。
王建业笑道:“这是新来的保荐人金俊。你不是不乐意做长鲜渔业的案子么?我就把这个案子交给金俊了。他资历比你浅,这种难啃的案子正好交给他锻炼锻炼。”
说得是挺好听,把霍昀不要的案子给新人历练,实际上是要利用新人牵制他。
霍昀嘲讽地笑了下,站起身,单手抄兜看着金俊:“欢迎加入恒江。”说完跟王建业点了点头,径自离开办公室。
金俊追了出来,一路跟到电梯间。
四下无人,唯有电梯井发出细微的声响。
霍昀双手抄兜,目视前方,看着变化中的电梯层数,没打算搭理金俊。
“刚才在王总办公室,我不方便说……”
金俊话没说完,就被霍昀打断:“既然不方便说,那就闭上嘴。”
见他如此不客气,金俊脸色一变,也撕下了伪装,恶狠狠道:“现在长鲜渔业的IPO是我的案子,我警告你,最好别在这个案子上多嘴,否则我让你从这个圈子消失。”
霍昀闻言侧过脸,阴鸷地盯着他:“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消失的会是你。”
电梯门开,霍昀冷着脸走进电梯。
金俊愤愤地回到王建业的办公室,说:“霍昀可能会在长鲜渔业的案子上搞事情!他手里头有长鲜渔业数据造假的证据!”
王建业举着茶杯的手一顿,眯了眯眼,脸色也变得阴狠起来:“何止长鲜渔业,他知道这里太多秘密了……”
…
三天后,李沅沅被推进手术室进行换瓣膜手术。
手术足足做了五个小时才结束,术后又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才搬入普通病房。
徐家的亲戚都来探望李沅沅。
老太太见是徐子星在医院照顾,就以为她把徐子豪丢给徐海峰,心疼儿子,不满地念道:“小星啊,我看你得跟你爸换一下!让他来医院照顾你妈!你回去照顾哥哥!”
徐海玲就问:“为什么要让小星回去照顾子豪?”
徐海玲是徐海峰的大妹,徐子星的大姑。
老太太眼睛一瞪:“这里有护工,有护士,照顾病人轻松!搁家里照顾子豪才累!海峰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搁家照顾子豪,万一倒下了怎么办?”
徐海玲连连点头:“确实是,万一海峰倒了,那家不得散了?”
徐子星用吸管喂李沅沅喝水,闻言嘲讽地笑了下,没说什么。
二婶突然问:“小星,你妈妈住院住了一个多礼拜了吧?”
“嗯。”
“那你不用上班吗?”
老太太直接打断二儿媳:“上什么班?去上班了谁照顾子豪?”
二婶看一眼三婶,俩妯娌互相递了个眼神,心领神会。
李沅沅水喝好,徐子星把吸管丢进垃圾桶,去开水间洗杯子。洗好杯子出来,二婶三婶站在走廊,看到她,讪笑着上前来,亲亲密密地挽上她的手臂。
徐子星借着甩水杯上的水珠,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臂,与俩人拉开距离。
三婶问:“小星,你这趟是专门请假回家照顾你妈妈的?”
俩婶婶对他们家向来不满,也鲜有关心,这般一问,徐子星不免多存了个心眼,反问:“怎么了?”
三婶讪笑道:“我们担心你影响工作嘛!”
徐子星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吭声。
二婶瞧她不说话,登时急道:“你工作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