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川微微一笑,眼里情绪莫名:“自然作数,只要你原原本本地将实情说出来,本官定会轻判。”
吴晚的眼里顿时浮起一丝希冀,连日来的哀嚎与痛哭使她哑了嗓子,声音嘶哑难听。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不是有意要杀阿川的……”
虞兰川喝了口茶水,顺手将杯盏放在一旁:“你们是指谁?”
“我…与严才。”吴晚咽了口唾沫:“当日他与我约定好,夜里在槐花巷那间院子里见面。到约定的时间,我悄悄出了门,却没料到阿川跟在了我身后。”
容昭听着她一字一句将实情道出,心下冰凉一片。
“阿川发现了我俩私会,扬言要报官,我与严才阻拦不及,这才失手杀了他。”话音刚落,吴晚便哀哀地哭了起来,神情悔恨不已。
几人听她哭了半晌,见她仍然未有收声之势,容昭站起身,走到吴晚面前。
“若是失手杀人,你们为何要将他大卸八块,便是全尸也不留?”
“非我所愿啊,容小郎君!”吴晚抬起通红的眸:“严才他…他说若不如此,阿川的冤魂便会日日来扰,我俩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你就信了?”
“我能如何,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啊!”
虞兰川笑起来:“你虽是弱女子,可你的手段与心智,却令我等男子都甘拜下风。”
吴晚的表情微微一僵。
“我分明与你说过的,阿川明明是死于窒息。”他声音有些轻,仿佛与人闲谈一般:“即是窒息而死,又如何算失手杀人?且阿川这般大的小郎君,凭严才一人,也未必能按得住。”
容昭猝然转身,似乎没想到其中有如此隐情。
口鼻处少了那道袖子的遮掩,此刻血腥味混合着各种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容昭,你坐下,这狱中的气味,你受不了。”明砚舟看着她,淡淡开口。
容昭此刻仍有些震惊,但她听话地落座,那道眼熟的衣袖又抬起来,将她的口鼻严严实实地遮住。
吴晚脸色苍白,她嘴唇微动:“似乎…似乎是有小厮帮忙。”
“似乎?”虞兰川坐在位子上,姿态优雅,丝毫不觉得这狱中的味道难闻。
他甚至还能喝下几口茶。
“吴晚,本官耐心有限,若你仍如此遮遮掩掩,那便不用再说了。”他抚了抚身上的官袍:“但本官仍会告知尹之正,你已招供。”
他微微勾了唇:“因而请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吴晚顿时感觉一阵凉意附骨而上,直冲天灵盖而去。
虞兰川并不看她,只好整以暇地饮完了一杯茶水,抬起杯盏请秦景云再续一杯。
又看向容昭未动一口的杯盏:“可是喝不惯这雨花茶?”
容昭摇头:“雨花茶味道不错,但我此刻喝不下。”
“这狱中的味道,是难闻了些。”
容昭不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吴晚早已抖如筛糠,便是连牙齿都在打颤。
“如何,可想好了?”虞兰川接过秦景云递来的新茶,淡淡道。
吴晚崩溃地惨叫一声,脸顿时惨白如纸。
她无力地垂下脑袋,仿佛到了强弩之末,语气中无一丝起伏:“大人英明。”
虞兰川未答话,只安静地坐着。
“阿川…阿川是被我用枕头,捂住口鼻,生生窒息而死的!”
吴晚话音刚落,容昭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样残忍的画面,她猛地闭了眼。
“严才压住了他的四肢,他拼命地挣扎,十六岁的小郎君,力气很大,严才几乎压他不住。”
吴晚低低道:“严才怕极了,他让我动手,我其实是不愿意的,阿川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她哭喊道:“我是不愿意的!可阿川说要报官,要让族长将我沉塘,我是为了活命!”
吴晚抬起头,想从对面人的脸上找到同情,但是没有。
他们神情冰冷。
她又哭起来:“当时,阿川的表情与你们此刻的,如出一辙。”
“我没了办法,刚拿起床上的软枕,他便不动了。”
虞兰川眉头紧皱:“丁川当时已死了?”
吴晚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没有,他当时很清醒。”
容昭浑身一震,嘴里顿时涌上苦涩。她抬手紧紧攥住了明砚舟的袖子。
只听得吴晚继续道:“他用那样坦然而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他就这样看着我,什么也没说。直到我将软枕紧紧地覆上他的脸,我明明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气声,但他没有呼救。”
容昭怔怔地落下泪来。
虞兰川看着吴晚,面上不解尤甚:“他不挣扎、也不呼救,眼睁睁地等着自己死于你们之手?”
吴晚泪流满面:“是啊虞大人,你说,他为什么不求生?严才定压不住他,他为什么不求生!”她哭喊道:“他为什么不跑啊,我的阿川!”
“他怎么跑?”容昭强压下心中的震恸,抬眼看向那个女人,扬声道:“是他的母亲要杀他,他怎么跑?”
明砚舟微垂着眼,看着身侧的女子。
只见她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虞兰川朝容昭望过来,眼里震惊尤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是母亲要他的命,那便给她吧。”容昭低声道,眼底已通红:“一条命罢了,本也是她给的,如此便算还了养育之恩!”
秦景云早已不知该说什么,震惊于丁川的死因,又震惊于容昭的话。
吴晚哀哀地笑起来:“或许吧,是我对不起他。”
容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她终于忍不住朝着虞兰川道:“虞大人,可否让我与吴晚单独说几句话?”
“不行大人,这于理不合!”秦景云急急出口。
虞兰川置若罔闻,同顿了半晌,随后站起身:“不能太久,一炷香的时间,可够了?”
容昭颔首。
见刑房中终于只剩下她与吴晚两人,容昭看向被缚在木架上的女子:“你可知,我为何会在公堂之上,那样试探于你?”
吴晚轻笑:“是我棋差一招,定是我露了什么马脚吧。”
“非也。”容昭缓缓摇头:“只是因为我在半月前,确实见过阿川。”
吴晚只觉得浑身凉透,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一般:“你说什么?”
“在槐花巷,你们杀阿川的那座院子里。”容昭笑起来:“他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衣袍,袖口的破损也无人帮他缝补。”
吴晚目眦欲裂。
“他被困在那座院子里两年有余,不得解脱,不得往生。你可知为何?”
吴晚此刻仿佛见了鬼,她心中骇然。
“因为他执念未消,当日他跟着你出门,并没有告知丁向,他还没有与父亲告别,所以不敢去投胎。”容昭起身,抬手替吴晚捋了捋乱发。
“你…你诓我呢,是不是?”吴晚躲不过她的手,眼里惧怕不似作伪。
“我何必诓你。”容昭笑起来:“玉佩掉落之地和家中住址都是他告知于我的,但他确实没有提到过你,一句也没有。”
“我原本不解其意,此刻我明白了,因为你不配。”容昭退后一步:“他原本可以读书考功名、娶妻生子,原本有大好年华可享……”
“是我对不起他!”
“我相信,他定不想听这些话。”容昭转过身:“他最后留了一句话,你可知是什么?”
吴晚不答,只是哀求般地看着她。
“他说,下辈子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人。”容昭突然落了泪:“是你,毁了他的一生不够,还毁了他的来生。”
那被绑缚的女子顿时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她不断用后脑撞着木桩,大有就此了结余生之意。
外头脚步声渐近,刑房门被推开,虞兰川神情一窒。
明砚舟不忍见容昭落泪,他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容昭抬起袖子拭干泪,朝他颔首。
那道孤魂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温热透过衣料传来,熨帖着女子的心。
他领着她往刑房外走去。
容昭不再看身后那形似癫狂的女子,路过虞兰川身侧时,她道:“虞大人,后续的审问,我便不来了,想来她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了。”
虞兰川颔首:“你方才与她说了什么?”
容昭勾起笑,笑却不达眼底:“我只是将大胤朝的律法告知了她。”
“什么律法?”
“凡是杀夫杀妻杀子之穷凶极恶之徒,当处凌迟极刑!”
虞兰川打量着眼前的小郎君,并没有反应。
“给大人添麻烦了,但我,不吐不快!”
半晌后,他轻叹一声:“无事,你先离去吧。”
明砚舟领着她从刑房走出,一路上容昭很沉默,直到站在阳光之下,她似乎才活了过来。
眉眼染上些生机:“明砚舟,今日是七月初了吧?”
“嗯,已是七月初二了。”
“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
“你可有何人要祭拜?”
容昭勾起唇:“我想祭拜之人,他不求来生。”
“阿川吗?”明砚舟抬眼望向远处的路:“我在金灯花海之畔遇见过他。”
“他请你来救我的。”容昭笑起来。
明砚舟微弯起唇:“谈不上救,一道孤魂,如何救人?”
“不,你救了我。”那女子轻声道:“你救了我对人世的看法。”
明砚舟脚下一顿。
体温透过那薄薄的布料传来,仿佛灼着了他的手,指骨一下松开。
有夏风灌入袖子,容昭有一瞬的不解:“我说错什么了吗?”
玄青色的身影摇头:“没有。”
有细微的力气攀上他的衣袍,女子笑道:“明砚舟,今日我不想看路,你带我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