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苍鹭从荷叶间跃入云霄,青天昼夜轮转几回,又是一日流云舒展,气序清和,萧明娥借以赏花之名邀了众人于承露殿后庭相聚。
庭内晴空万里,芳芷连绵,娇红翠绿两相掩映,除了朝廷要臣,诸多适龄的皇室宗亲亦受邀前来,萧明娥用心再明显不过。
因着赏花之名,柳思月是日未着凌云服,身旁的裴卿亦是常服加身,一袭品月色圆领澜袍,腰间束以躞蹀带和鱼符,暗金藏锋,明玉流光,干净利落,潇洒儒雅,一路走来引得不少妙龄少女娇羞顾盼。
“今日江尚书亲临赏花宴,陛下定然对江莲瑶多有照拂,你在宴上多吃东西少说话,免得她当着江尚书的面把旧账翻出来,到时候我也护不住你。”
裴卿说着止步廊前,回首望她一眼,满脸写着不放心。柳思月自是知道裴卿心中忧虑,毕竟自己上回差点把江莲瑶的魂给吓没了,若江莲瑶真要追究,她的下场的确不好说。这次宴会既然推诿不得,便只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方可安生度过这一天。
柳思月把头一点,声音乖巧得像只小白兔,圆圆的杏眼向他投来晶莹水润的眸光:“知道了。”
乌泱泱的人影齐聚百花团簇的石亭,萧明娥端坐前方,身旁便是江获和江莲瑶。柳思月二人挨着冯阅仁坐下,方一落座便望见对座的陶沉和几个侍御史相互攀谈。
“朕今日把各位爱卿和爱侄聚集在此,是有一件喜讯要宣布。”萧明娥深不见底的凤眸间掠过一抹快光,而后目光落在江莲瑶身上,轻启红唇,“莲瑶乃江爱卿独女,久居义城多年,如今年已十七,朕与江爱卿盘算着,是时候为莲瑶许个如意郎君,方能叫朕与江卿安心。”
此言一出,宴席间男子便开始窃窃私语,冯阅仁闻声,脸色青了几分,立即旋开折扇遮住自己的脸,唯恐被江莲瑶点中。
“朕心中其实也有了合意的人选。”萧明娥扬起凤眸往竹帘后察院等人处望去,“若朕没有记错,陶卿和莲瑶儿时便认识?”
江莲瑶眉心微皱,顺着萧明娥的视线望去,半卷竹帘后只露出陶沉半张沉郁的脸,薄唇紧抿,毫无情绪。她自小便被捧在手心里呼风唤雨,印象中尽是旁人巴结谄媚的模样,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何时见过陶沉。
而陶沉自是即刻会意,所谓儿时认识不过是强行牵线的托词,怔默片刻后卷起竹帘,一张俊朗的容颜便映入江家父女眼帘。
“下官右台御史中丞陶沉,见过江尚书、江小姐。”
柳思月小嘴微张,若要论样貌和功名,此处除了裴卿,确实无人可与陶沉相较了。江莲瑶是尚书令独女,将她嫁给陶沉,显然是为了缓和孙秉先之事后与江获的关系,在御史台和江家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好稳住江获的心。
江获上下打量陶沉一番,见他相貌英俊,年纪轻轻已官从四品,喉间发出欣慰的笑声:“陶中丞仪表堂堂,不知家中可有妾室?”
陶沉的脸色依旧不甚热情,淡淡开口:“陶家自下官祖父起便不纳妾,陶某中室犹空,只是家中双亲不在,婚姻之事,恐不能自行定夺。”
江莲瑶一手托腮,半眯着眼别过头去看江获,示意她对陶沉毫无兴趣,而江获却径自看向萧明娥:“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子民,若是孩子有心,陛下之言便可代为父母之命,陛下觉得呢?”
“爹爹……”江莲瑶压低声音唤他,江获面上噙着笑意,并不为之所动。
萧明娥笑着拍了拍江莲瑶的手,将她从席间拉起身,领到陶沉桌前,意味深长道:“朕知道你们少年人怕羞,一个两个都怯生生的,朕的荷花池中花开正丽,陶卿不妨与莲瑶一同游赏,回来再说也不迟。”
陶沉抬起冰冷的眸子,对上江莲瑶不可一世的神色,起身从萧明娥手中接过江莲瑶的手,儒雅地握起她道:“江小姐这边请。”
江莲瑶面上千万个不情愿地随陶沉去了荷花池,而后萧明娥便命众人在后庭随意赏玩,宾客们三两相交,在庭间赏花闲聊。
日头不知何时悬在了头顶,荷花池边的青石盛着浅浅池水,折射出一汪刺眼的金光。江莲瑶将手一挣,朝陶沉没好气道:“姓陶的,我爹爹相中你,可不代表我相中你,本小姐不喜欢你,是不会嫁给你的!”
“陶某又何曾想娶江小姐?”陶沉反问,一双眼睛幽幽深深盯着她,看得江莲瑶不寒而栗。
“你若不娶,方才为何不直接驳回了我爹爹,还答应跟我赏荷花?!”
“你当真觉得,陛下大动干戈请来这么多宾客,只是为了给你选夫婿?”陶沉斜睨她一眼,“于百官面前,赐婚江尚书尊贵的独女和御史台右中丞,无异于告诫这个朝堂,君心何在。这场婚事不仅关乎你我,所有人看出来你不情我tຊ不愿,但我们都躲不掉。陶某闲暇时喜欢钻研棋艺,听闻江尚书也是个懂棋之人,陛下先手,胜券在握,你父亲下一步必然是顺水推舟,明哲保身。”
“不可能,我爹爹最疼我,我说不嫁,他绝不会勉强我!”
江莲瑶慌乱地转身走开,没走几步便听陶沉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最好能说服你父亲取消这门婚事,如此陶某便感激不尽了。”
柳思月和裴卿从木桥上踱过,一双眸子盛着几分悲悯叹道:“陶大哥也真惨,这桩婚事既然落到他头上,怕是不得不受着。陶大哥心高气傲,必然容忍不了江莲瑶那般嚣张跋扈。”
裴卿淡淡应声:“朝堂之中,本就波诡云谲,真心难求。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相伴终身,何其悲乎……”
裴卿这句漫不经心的叹息飘入柳思月耳中,她忽而呆呆地立在原地望他的背影,想起陶沉在察院对她说过,裴卿不会接受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子。其实当初萧明娥赐婚时,她若从不曾见过裴卿,不曾对重逢怀有殷切的期盼,应该也不会轻易接受吧。于他来说,镇西大将军之女柳氏,不过是诏令上的一个符号。再见到此情此景,只剩无限惆怅,反倒是让她理解裴卿的想法了。
情深本贵,何苦以情负累。或许情这一字本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她这份热切的情意从他痛苦的枷锁之上长出来,越是接近他,反而越是束缚他。左台御史中丞夫人这个名号冠以她的,从来就不是夫妻同心的供证,只是提醒他犹在囚笼之中的跫音。
不远处几个姑娘聚在一起,间或把目光向裴卿投来,团扇掩面,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蓝衫少女羞红着脸走向他。
“裴中丞可还记得小女?”
柳思月听着二人寒暄笑语,心头一阵酸麻,好不自在,却又没有生气的理由,只能微微回身,踱步走开。
一声轰隆巨响吓得柳思月浑身发颤,游离的思绪猛地被冲回现实。不知何时,她已走到梧桐如盖的凉亭前,乘着玉阶缓缓而上,瞧见陶沉与自己对弈的落寞身影。
“陶大哥你不是和江莲瑶赏荷花去了吗?”
陶沉抬眸看柳思月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眼,平日见她总是穿着凌云服,而今一身扶光色窄袖纱裙,襦衫翠缥,披帛葱倩,娇俏可爱。
“江小姐许是觉得我无趣吧,已经走了。”陶沉说罢自嘲似的轻笑起来。
陶沉起身折了一簇水红色的梧桐花捻在指间,冷若冰霜的眼角微微浮现一抹温存,随着心头一袭丁香色的幻影转瞬即逝。
“陶大哥才不无趣,你是我在义城碰到的最好的官!”柳思月娇嫩的朱唇微微上翘,一抹清甜的梨涡于玉面之上若隐若现,单薄的肩膀随笑意轻轻耸动。
他闻声望她,笑着将梧桐花递上前去,“荷花若是沾染风尘终归是艳俗,不如梧桐,纯粹美好。”
“裴中丞可还记得小女?”
耳畔传来女子轻柔缱绻的嗓音,女子轻轻移开团扇,显现出扇下曼丽的容色,一双妩媚的眼眸秋水含情,见裴卿毫无所动,嗔怪道:“看来你是把我忘了。家父赵安曾任阴州司马,中丞大人入京前常去我父亲府上拜会,我当时才十余岁,就在旁边的小船上弹琴呢。”
裴卿恭谨一揖,语气平淡道:“赵娘子见谅,裴某确实没什么印象。”
霎时一道惊雷劈开晴空,桥头骤风卷起裴卿的澜袍,他幽深的眸光回身一望,四下茫茫,未见那一点扶光般的少女,眼底漾开一丝无措,还未等赵家小姐语罢便快步跑开。
芙蕖小径幽香袭人,裴卿步履焦急,踏入静谧的梧桐林,几番快步奔寻,终于在一棵青绿繁茂的梧桐下止步,望见几只咬鹃衔枝而立,对着凉亭中一双人影悠然鸣啼,少女怀枝窈窕,明眸粲笑。
他提袍踏上玉阶,眸光在柳思月手心的梧桐花上凝滞片刻,转向陶沉,语气中带着几丝威慑:“陶大人莫要忘了自己今日大喜,还请自重!”
陶沉风轻云淡迈步向他,在他耳边低语:“今日之事,说好听了是我的喜讯,说难听了,不过是御史台再卷入风波的预警。我看你做的那些肮脏事,往后是愈发藏不住了。思月心性纯良,和你完全不是一路人,你当真认为自己配得上她么?”
满是挑衅的话音落下,陶沉寒意十足地瞥了裴卿一眼,旋即离开凉亭。裴卿立在亭中,双足似是被上了枷锁般死死困住。
陶沉锋利的话语一针见血地揭开山雨欲来的前兆,唤起他内心深处最不可见的忧虑和恐惧,那些被碾碎在心底的回忆——恩师,高堂,挚友,记忆里每一道面孔都在昏暗中破碎成利刃刺进心头,罪恶的枝叶又于沉寂之中发出新芽,痛楚悄然滋生。
“裴郎,你生我气了?”
裴卿心头层层堆砌的恐惧被这声脆弱轻软的关切一碰,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猛地抓住柳思月的双臂,猩红的眼眶里瞳仁紧缩,颤着寒光,“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躲着点陶沉吗,怎么还让他轻易接近你?!”
柳思月被他的反应惊愣了神,双臂被他死死捏着,钻心的痛意裹挟连日的委屈化作鼻尖一点酸楚,明澈的杏眸浮光瞬黯,眼尾泛红,秋水氤氲,结起朦胧的泪雾。
“裴郎你不也轻易就接近我了么……”
“我和陶沉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柳思月的声音且轻且弱,尾调发着颤,但那双盛满泪花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裴卿,那么有力,使得这一句追问无从可避,而他口中却没有一字足以回应。裴卿满怀怒气被她一滴悄然垂落的清泪彻底击溃,失神间两手一松,柳思月便挣脱他跑开了。
凄冷梧桐花恍然坠地,安逸的咬鹃四下惊飞,影过长空不留踪迹,唯有满枝芬芳落入泥尘。
“爹爹,婚姻大事难道女儿就不能自己做主吗?你向来疼爱女儿,我想要什么都给我,怎么这次就不顺女儿心意呢!”江莲瑶将手中花瓶砸碎在地,拉起江获的衣袖哭闹不止,“那个陶沉,他欺负女儿,女儿不嫁他!”
“够了!”江获高声一喝,眸中闪着几丝怒意,而一对上江莲瑶委屈的模样又窘迫地收敛几分,“我家瑶儿貌美多情,这天下就没有男子能与你相配,你看不上他们是自然的。只是你放眼看看整个灵周,论家世、功名、样貌、才学,陶沉都数一数二,乃不可多得的贤婿。你嫁给他,总比嫁给那些废物好吧?”
江莲瑶黛眉皱作一团,还未消气的玉面胀得通红,“爹爹,你让我嫁给陶沉,真的只是为女儿考虑,没有别的目的吗?”
江获慈爱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快光,紧接着捧起她的脸宠溺一笑,朗声道:“吾乃当朝尚书令,何须用女儿的婚事来绸缪钻营?为父受制于靖平王身份,不能时常陪在你身边,若还不为你寻个好夫君,我和你娘亲在靖平怎能安心?”
江莲瑶闻言,心中的疑虑便散了七七八八,眼眸含愠道:“可是陶沉他对女儿并不客气,女儿可不想嫁过去看他脸色……”
“瑶儿放心,你若和陶沉成婚,陛下便以灵周公主的仪仗规格送你出嫁,到时身边熟悉的丫鬟小厮皆可带入陶府,料那陶沉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给你脸色瞧!”
江莲瑶面上的愠色退了下去,在江获一番游说下半推半就,最终长舒一口气妥协道:“罢了,陶沉就陶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