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方正玩具厂开工了,年前接了好几笔大单子,必须加班加点完成任务。
工人们看在加钱的份上,都回来开工了,但嘴上却抱怨不停,过年都不让人休息,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杨珍妮是工人出身,如今也被划入了资本家行列。
她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穿着光线靓丽的时装,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和灰头土脸丧眉搭眼的工人们一比,虽然处在同一个空间,但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可以感受到强烈的嫉妒目光,她很享受被嫉妒的感觉。
毕竟不是谁都有被嫉妒的资本。
“听说那几个大订单都是她谈下来的,迪士尼,多少大厂子都没抢过她,听说迪士尼的老板,只见了杨彩蓉一面就定了咱们厂,瞧她那个骚样,不定怎么拿的单子呢。”
“嘘!小点声!她好像不喜欢叫她那个名字,有一回我叫错了,她瞪了我一眼。”
“以为改个名字就真成外国人了?德行。还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比她结婚晚我都怀上了,她的肚子平得跟飞机跑道似的,没准真有什么毛病。”
几个女工笑得猥琐,突然,其中一个闭上了嘴,眼神向一侧看了看,另外几个立刻会意,往旁边看了看,只见杨珍妮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一样,昂首挺胸走过。
女工们默默瞪了杨珍妮一眼,低下头继续干活,或组装零件,或给玩具贴贴纸。
杨珍妮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其实她听到了全部。
说她风骚,她可以忍,说她改名字,她可以忍,但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她不能忍。
这是她的逆鳞。
一周之后,那几个嘴碎的女工陆续以各种理由被开除了,是车间主任下的手,但女工们不傻,猜到杨珍妮才是主谋。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被开除的女工们跑到厂门口大闹,骂得不堪入耳。
杨珍妮生不了孩子的事,一下子人尽皆知。
女人生不了孩子,男人不行,这两种污蔑是最恶心的,因为被污蔑的人无法自证。女人不可能马上怀孕,也许真的一辈子没有怀孕,也不见是女人的问题,男人不可能脱裤子证明自己行,就算真的脱了裤子,又会有人说那是银样蜡枪头。
杨珍妮快气炸了,最让她生气的是车间主任,她的本意是要把女工赶走,但要想办法让她们感恩戴德地走,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开除。
她就是从底层出来的,太了解底层的人什么样。他们可以被奴役,可以被打骂,甚至被侮辱,但不可以被剥夺吃饭的工作,他们会跟你拼命。
她万万没想到,帮她中止谣言的人竟是刘天时。
刘天时站在厂门口,手持大喇叭,对着那几个被开除的女工,对着宽阔的马路,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着看热闹的人们,说不能生孩子的人是他,他没有生育能力。
他真是善良又愚蠢。杨珍妮想。
外面的风暴止息了,家里的风暴袭来了。
婆婆大怒,骂了儿媳妇三天三夜,她无法忍受宝贝儿子被嘲笑,被指指点点,她把一切怨气都算到儿媳妇头上,若不是儿子的阻拦,她会立刻把儿媳妇赶走,放在古代,少说让她跪一个月祠堂。
当务之急是生孩子,只要生了孩子,谣言不攻自破。
婆婆自然认为儿子没问题,有问题的肯定是儿媳妇,她要求杨珍妮去做检查,如果真的查出了问题,正好赶走,刘天时的父亲也不会袒护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儿媳妇。
杨珍妮的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她不敢去做检查,因为她真的有问题。
检查会暴露一切,刘天时也不会再袒护她,她苦心得到的一切都会失去。
看来,只能求助于那个人了。
那个人总是毫无保留地帮助她,维护她,帮她度过了好几个难关,这份恩情她暂时还不上,本打算再也不麻烦他,但眼下这一关,非他帮忙不可,毕竟她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刘天时为了表示对母亲的抗议,决定和杨珍妮一起去做检查。
一周之后,检查结果出人意料。
刘天时竟然真的有问题,他不能生育。
杨珍妮手里攥着检测报告,感觉骨头缝里的凉意正滋滋往外冒,她无力地蹲在地上。
孩子是在刘家立足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孩子,她会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苦心积虑嫁进了刘家,命运竟然和她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幼年时被母亲推出门外,坐在冰天雪地里的凄冷感和恐惧感袭上心头,像一根逐渐拉紧的绳子,勒得她喘不上气。
她憎恨这种感觉,憎恨给了她这种感觉的母亲,她不能杀死母亲,她只能一遍遍杀死这种感觉,可它总会死而复生,如影随形,她只能再杀一遍。
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思索着刘家看到检测报告后的反应。
刘母肯定不愿意相信,会带刘天时换一家医院再去检查,说不定还要拉上她,到时候她的秘密必定曝光。
刘父虽然嘴上很少提,但其实很在乎子嗣,偶尔会提起把孙子培养成强硬的接班人。他年富力强,会不会找女人再生一个儿子?一定会。
刘天时,幼稚不成熟,很好哄。目前他对她很不错,还处在甜蜜的爱情梦境中,但以后呢,世上夫妻,早晚两看生厌,没有孩子他们早晚会离婚,有了孩子,即便离婚,她和刘家也有扯不断的联系。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无论如何,她要有个孩子。
她想起了那个被她抛弃的孩子。
她最恨的就是下雪天,尤其是下雪天的夜晚,那孩子偏偏要在初雪之夜降生。他们八字不合。
在那个破旧不堪,门窗漏风,垃圾散发恶臭的废弃厂房里,她生下了那孩子。
她冷得牙齿打颤,四肢僵硬,寒冷的感觉甚至超越了分娩之痛,两种极致的痛苦,一个是母亲给的,一个是那孩子给的,她恨他们。
她收拾好心情,找那个人重新伪造了一份报告,拿回刘家,刘父笑得很开心,说两个人都正常,有孩子是早晚的事,不着急。刘母没给笑脸,只一个劲地催促。
她默默盘算着,谋划着,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然而,她发现,刘天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闷闷不乐,好像有心事,在公婆面tຊ前对她和从前一样,可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却比从前冷淡。
她小心试探,他隐藏得更好,但是床上那件事却没办法掩饰,他好像突然对她失去了兴趣,以前恨不得黏在她身上,如今却敬而远之。
她热情如火地挑逗,他终于恢复了往日激情,可是临门一脚时,却突然偃旗息鼓,有心无力。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试图找到原因,他却总是避而不谈,让他去就医,他很排斥,他说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如果一直如此,她还怎么生孩子?她的计划没办法执行。
回溯整件事,问题出现的时间在他们去医院检查之后,所以原因一定和身体检查有关系。难道说他知道自己无法生育,心理上无法接受,进而影响了身体?
她联系那个人,那个人保证刘天时不可能知道。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刘天时装作若无其事,在闲谈中打听她的过往,小时候的事,学生时代的事,来省城之前做过什么工作。
他以为这些鬼鬼祟祟的调查,穿插在闲谈中她就察觉不到,其实她心中早已警铃大作,她小心应对,不让他触及她真正的过去,她想彻底摆脱的过去。
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以前总能轻松骗过单纯的他,可是这一次,谎言失效了,他的相信,是装出来的。
她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她感觉他们的婚姻马上就会土崩瓦解,她辛苦经营的一切马上就会化为乌有,她努力想实现的美好未来终究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她恐惧得晚上不敢合眼,甚至超越了雪夜被母亲推出门外的恐惧。
她发现他买了一张去姚城的车票,她悄悄跟着,到了姚城,看着他下了车,在城里四处闲逛,似乎漫无目的。
他究竟想干什么?她惴惴不安,恨不能追上去问个清楚,彻底摊牌。命运被攥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如饮苦酒。
临近中午时,刘天时走进了一家宾馆,是姚城最好的一家,进去就没再出来。
她守在附近的小卖部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才走进了宾馆。
她的心狂跳不止,刘天时来姚城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见他。
他们怎么认识的?刘天时怎么联系上他的?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他会对刘天时说什么?他曾经说过,永远不会背叛她,可这算什么?
她紧咬着嘴唇,咬破了皮,咬出了血珠,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