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第五个夜晚终于有月亮了。
弃婴塔尖那个出口,有月光透过树梢,穿进了塔里。
大武哥浑身发烫,大汗淋漓,意识偶尔清醒,常常昏迷不醒。
小七妹从出口滑下来,这次她带回来一兜野果和一条死蛇。
这是在弃婴塔的第五天。
大武哥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黑,她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他梦呓着喊娘,说自己好疼。
“大武哥,你娘已经烂了,我娘也烂了,”小七妹拍着他的脸,“你快点好起来,咱俩才能埋她们。”
“你吃点,”小七妹将野果嚼碎,用嘴巴渡给他,“这是村长说的火棘果,还有马泡瓜,能降火的,你要好起来,你得好起来。”
我只有你了。
喂完野果,小七妹又拉着藤蔓爬出去,想法子生了火,将那条被砸烂头的死蛇烤熟。
她还太小,能做的太少,没法将昏迷的大武哥从塔里背出来。
但她很忙,她忙着找吃的,找野草药,还忙着将细韧的藤蔓编成网,她要做个大网兜,将大武哥装进网兜里,再利用塔外竹子的弹力,将大武哥拖出来。
大武哥得去医馆找人治腿,不然就会死的。
她摸黑回过村子,那里能毁的都被毁了,那些人毁了她的村子,杀光了村子里的人,将妇孺的尸体都扔在
哭泣岭下的凹谷里。
她才知道,那个平日里小伙伴们都不敢去玩的地方,原来是一个这么好的天然尸坑。
蛇烤熟后,她又爬进塔里,喂蛇肉的时候,大武哥短暂的醒了一会。
“小七妹,你得逃……逃得远远的……”
“我不逃。”
小七妹脸上一片脏污,只剩一双倔强得发狠的眼睛,清亮得吓人。
三平像个野人一样出现,是在被屠村的第六天。
他在龙坞古道迷了路,走来走去走不出去,吓得他连打了三套拳法,又在密林里放声念了好几本经。
小老七跟在他身后,趁他害怕时,抢走了他背上的褡裢。
三平以为他是山里的精怪,吓得吱哇乱叫,在密林里一头乱窜,一窜摔进了死人坑里爬不上来。
他也摔伤了腿,但他在凹谷里采了草药给自己治,小七妹看着他没有发黑的腿,和他褡裢里稀奇古怪的东西,于是在他快要饿死前用藤蔓把他救了上来。
他给大武治腿时废话就很多。
“哎呦,这要是治死了,你可别怪我。”
“我治过很多要死的阉猪,还治过好多骟驴和野猴,人我是没正经治过几回的。”
“啧啧,这要是有壶酒就好了,才符合我刮骨疗毒的英雄气势。”
“哎呦,这血肿血热之毒,得亏是我,也得亏他半死不活的,不然他得痛死我得吓死。”
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和现在给小小姐医治时一模一样。
“兄台,我跟你讲,我治过一只猴子,它是半拉屁股连尾巴根都摔没了的,嘿嘿,我就用这个烂泥巴膏将尾巴接了回去。”
“是这样的,小小姐会很痛,这当然很痛的啦,得先把这层猴皮揭掉,这才能长出自己的皮肉来。”
“不,现在还不行,还得稍等一会再动手,嗯,大概多久,要问问我那个小徒弟……”
……
陈南山旁观了会,小七妹见他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就问他:“大人,那边您都安排好了吗?”
“叶知县在外院设了公堂,捕快去抓李嬷嬷的家人了,”陈南山说,“等去祖宅那队回来,有人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那我能去那边旁观吗?”小七妹问。
“难道不是这边更有趣吗?”陈南山反问道,“你口里的神仙可是让我密切关注,从头到尾都不能放过的。”
“可我走街串巷时看腻了师父奇奇怪怪的治法,我想去看戏。”小七妹问,“李嬷嬷一家人什么时候能到?”
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很有趣,陈南山想,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于是大方的放她去了外院。
外院有个会事处,是周老爷跟各处的掌柜、账房洽谈的地方,目前成了知县大人的公堂。
周老夫人就被人看守在会事处的内堂。周家其他人被护卫拦着,都站在抄手游廊外。
李嬷嬷的尸身就被放在二门内的走廊上。
她的丈夫、儿子儿媳连同两个孙子被绑来的时候,一看到她的尸身,就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几个人哭成一团。
“可惜,委实可惜,”叶伯文叹气道,“李掌柜,你的小孙子才总角之年,便通论语五六,童子科几乎唾手可得,如今受祖母拖累,别说前程,只怕连活都不成了。”
李掌柜带着儿子儿媳跪下,哭得涕泪横流,口喊“冤枉”。
“不冤枉,你娘子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伙同拍花子拐走周府小小姐,她若不死,也只有一个结果,处以磔刑。”
“你们知道什么是磔刑吗?”
“磔刑,就是车裂处死,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五马分尸。”
五个人顿时不分你我,全都哭嚎着喊“冤枉”。
“而这还只是其罪之一,府里叶嬷嬷揭发她买毒杀人。”
“元祐二年,提刑司设立之初,曾大幅度更改了《宋刑统》,奴婢一词不再出现,像叶嬷嬷,现在更应该称为女使。”
“贱籍奴婢、贱民在我朝律法中,已等同平民,家主、雇主不得私自买卖、杀害。若主杀贱,赔身契银十倍并徒一年。”
“但相反的是,若贱殴家主,斩;杀主者,凌迟处死;过失杀者,绞。”
“叶嬷嬷原本罪犯杀人,但她揭发有功,并且其未直接造成人死亡,本官可免其家人死罪。”
除了两个小的还在嚎啕大哭,其他三人的哭声顿时小了。
“你们可有话要说?”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老夫人,儿媳妇低下了头。
李掌柜:“大人,小的一家对这婆娘的所作所为委实不知,小的一家冤枉。”
“没有什么可喊冤的,若你们知情,家眷同罪,若不知,家眷则按罪减一等论处。”
“哎,李嬷嬷糊涂,她若是让拍花子送的自己孙儿,那就是家事,可她偏偏让拍花子带走了主家的孙女,哎,无知害人,她是没考虑过一家人的活路啊。”
儿媳妇哭喊起来:“老夫人,老夫人,求您了,求您救救我一双儿子吧。”
被看守着坐在窗下的周老夫人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