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社会性动物,天生需要合群,如果有人在你看来很“独”,那多半是被迫做出的主动选择。
季茗心的成长轨迹大致如此,在7岁的那个夏天之前,他始终都嫌秦郁棠吵得要死,可秦郁棠真向他递出橄榄枝——这感觉好像是漫漫长夜里孤身跋涉的朝圣者突然被插上一双翅膀,忽然腾空而起,眨眼间就降落在庄严富丽的金色大门前——他一秒钟都没犹豫便先在心里同意了。
季茗心腼腆地掐了掐胳膊上的蚊子包,掐出一个“米”字,轻声道:“走去吗?”
按照秦郁棠的理解,对面没说不,那就是好的意思。
她腾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动作太大,都把小板凳带翻了,“当然是骑车去!”
季茗心默默把斜躺的小板凳扶起来,心想自己融入世界的尝试又要失败了,因为他没有自行车。
直到5分钟后,他坐在秦郁棠后座上,紧张地抓住座垫浑身僵硬时,他才想起来,秦郁棠早知道他没车。
其实妈妈是承诺过要给他买一辆自行车的,名牌,比班上所有同学的车都洋气,季茗心不会骑车,但已经学会了使用交通工具作为社交的筹码——车还没到手上,就允诺了好几个同学使用权。
这些人见他的车迟迟不来,便以为季茗心在撒谎预支人情,好几次在教室里公然嘲讽他装b遭雷劈,秦郁棠就正好碰见过,她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真的不在乎,从围着季茗心课桌的那群人中间挤过去,回到自己座位上,弯腰从桌洞里掏出她奶奶新缝好的沙包,呼朋引伴地出去操场玩了。
这个时间点忽然想起来这么一码事,莫名后座上的让季茗心放松了不少。
秦郁棠骑车挺稳当,适应了最初的摇晃后,季茗心才敢松了小臂,转头去看周围的景色。
其实都是见过的景象,田埂上被双腿和农用车压出来的小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稻田,水稻灌饱了浆,正褪去青绿,披上金黄,清晨的微风拂过,在田间荡起阵阵波浪,露珠点缀其中,反射着朝霞日光,静谧而和谐。
路边的狗尾巴草擦过季茗心的脚背,轻微瘙痒,他下意识缩起足弓,自行车也跟着微微晃动了下,好在秦郁棠及时回正,敦促他:“你坐好,别瞎动!”
天知地知秦郁棠知——骑车的人已经有些后悔了,太晒太热,大好的周末干啥不行,载个一脚踹不出屁的小废物来摘莲蓬,她真是闲出病来了。
可是季茗心不知道,纠结着探头问:“我们去哪里摘?”
乡间的池塘都是有主的,现在到了莲蓬新鲜上市的时节,不少农户会在自己池塘边巡逻,以防有人偷摘,季茗心虽然想找朋友,但是不想找死,如果秦郁棠要带他去偷莲蓬,他可能还真得考虑一下,待会儿怎么找个掩体躲起来,以免被人打成从犯。
幸好秦郁棠原则尚存,告诉他说:“去我爷爷塘里。”
季茗心倏地放下心来,秦郁棠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好人,尤其对小孩子宽容,摘他的莲蓬很安全。
天边的太阳渐渐露出全脸,阳光打在身上有了热意,秦郁棠这车该上油了,链条很紧,她还载一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小活人,后脖颈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季茗心看着她的汗水颇不好意思,如果自己会骑车就好了。
幸好没过多久,冰凉的水汽便扑面而来,秦郁棠压低了身子沿着小路往下俯冲,晨间的风鼓起她宽大的T恤,无比凉爽,她对着眼前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池塘,畅快地“哈”了一声。
阡陌交通,水网纵横,大大小小的鱼塘、荷塘星罗棋布,这些池塘多数都是人工挖凿而成,形状是规整的矩形,乍一看上去,很难区分出哪块塘是谁家的。
幸好塘边有村民自己搭建的简易砖房,秦郁棠远远看见一间红砖房前标志性的栅栏,便知道那是自己爷爷的地盘了。
“到了。”俩人从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颠簸到栅栏前,秦郁棠一捏刹车,汗涔涔地回头道:“你先下。”
季茗心安静地撩腿下车,垂着手站在一边,本想说一声“谢谢”,又觉得这样太装,可能会遭到秦郁棠的耻笑,百般纠结中,道谢的时机溜走了。
秦郁棠可没他想的那么多,把车架在一边,熟门熟路地从一块砖后摸了把钥匙出来,插进锁孔里,开锁之后推开了简易的木门。
说是砖房,其实很小,只有两间屋子,靠里的那间摆着张旧床,靠外的那间当中放了个四方的木桌,贴墙还有一个旧橱柜。
她拉开橱柜,从里边摸出来一个印着大公鸡的旧瓷碗,接在装凉白开的陶壶壶嘴边,先给自己倒了半碗水,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去。
这才抹抹嘴,回过头向后仰了仰,去看门口站着的季茗心。
四目相对,季茗心为了弥补自己下车没道谢的错误,及时提起两边嘴角,给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他这一笑,笑得很有水平,有如清风拂面,顷刻便让秦郁棠身上的那点儿疲惫和后悔烟消云散了。
“你喝不喝水?”秦郁棠问。
“好。”季茗心走进来,自己从橱柜里拿了个碗递给秦郁棠,秦郁棠倒满一碗,等他仰头喝干,接过去又倒了一碗。
“太多了。”季茗心小声抗拒道。
秦郁棠不过脑子地说:“还没你流的眼泪多呢!”
季茗心端着碗不吭声,秦郁棠反应过来,连忙找补说:“不是那个意思,天热,你多喝点儿吧。”
毕竟季茗心是她费了大劲儿才哄过来的,要是哄到途中放弃了,未免功亏一篑……只是,没有下次了,秦郁棠从里间的床边翻出一顶草帽戴上,心想像季茗心这样敏感又脆弱的人,她陪着玩一次两次可以,天天玩她可伺候不来。
“你要帽子吗?”秦郁棠拉紧了草帽的抽绳,跳出门槛问他。
应该是需要的,但秦郁棠两手空空,季茗心又十分擅长不给人添麻烦,于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不要更好,爷爷的草帽有一股汗味,秦郁棠自己不嫌弃,但季茗心嫌不嫌弃可说不好。
“那走吧,我们坐船去。”
俩人沿着池边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系在岸边的小船。
秦郁棠率先踩上船尾,空船因此荡了荡,她站的倒是很稳,回过身看着季tຊ茗心道:“上来吧!”
季茗心双腿僵在岸上,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秦郁棠,嗓子发紧道:“我在这儿等你行吗?”
“不行。”秦郁棠鼻尖上被晒出了汗珠,一想到自己耐心等了这货好几分钟,最后等来一句退堂鼓,她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横眉立目,十分凶恶道:“你要是不下来,就自己走回去吧!”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季茗心只好一咬牙,心想淹死就淹死吧,抬腿往船尾去。
岸边是湿润的泥土,散发出一点鱼类和土壤的混合腥味,季茗心以每秒两厘米的速度往床尾蹭,注意力全在脚下,不妨被人拽着胳膊一拉,整个身体跌进了船里。
秦郁棠叉着腰哈哈大笑:“怎么样,淹死你没?”
……没有。
季茗心尴尬地笑了笑,蹲在船中间保持平衡,秦郁棠解开绳子,顶住岸边撑了一次篙,小船便平稳地朝湖心驶去。
岸越来越远,季茗心从难看的蹲姿换成了坐在船底,还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拨弄水面,冰凉的触感从指间穿过,他不自觉放松下来。
“好玩吗?”秦郁棠横提着长蒿蹦进船舱,整条船都荡了荡。
“嗯。”季茗心矜持地点点头。
小船从荷叶边驶过,秦郁棠伸手够住一颗莲蓬,指尖一掐,莲蓬被整个摘下来,她顺手扔回船里,季茗心后知后觉,伸手去接,接到了第二个,第三个。
秦郁棠专挑嫩莲蓬摘,一口气摘了10多个,这才停下来,回头看见季茗心头上倒扣着一个翠绿色的大荷叶当帽子,怀里抱着满的快要溢出来的莲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用搂着,扔船上吧。”秦郁棠咚一声坐下来,自己掰开一颗莲蓬,磕起清甜的莲子米。
季茗心松了手,任怀里的莲蓬哗啦啦落在船底,也学着秦郁棠的样子,边嗑边往池塘里扔皮。
“好吃吧?”秦郁棠问。
“嗯。”季茗心点点头,他自己家不种这个,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他爱吃,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特意去买,生平第一次拥有敞开吃的机会,居然是拜秦郁棠所赐。
“都是你的,吃不完给你拿回家去。”秦郁棠剥到一颗还没来得及长出米的空心莲子,习惯性地捏住对准眉心一戳。
pia叽一声。
季茗心闻声抬头,摆摆脑袋说:“不用。”
唉——秦郁棠最讨厌和人客套来客套去,给他他就收着,推来推去有啥意思?
“那你在这里吃完,不然就是浪费我爷爷的钱。”
这么多?季茗心低头看着船底的莲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秦郁棠完全误解了他的笑容,枕着胳膊躺在船边说:“现在开心了吧?”
她想让我开心吗?
季茗心机械地剥着莲子,脑子里乱糟糟飞过很多惊叹句。
她和我又不是好朋友,怎么会在乎我开不开心!
她骑在墙上嘲笑我,居然是想让我开心!
她骑这么远的车带我来摘莲蓬,就只是想让我开心!
开心两个字成了冒着火星的引线,秦郁棠的漫画小人则变化为引线上的炮仗,在反作用力下四处乱窜,季茗心觉得自己脑中膨胀出一团解不开的黑线,不,黑尾气……他宕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