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惊之余半天没有出声,心里十分不舒服。我原本以为在伍岳这里可以得到支持,却没有想到他们和陈少涵的想法如此一致,想来祖贺贤跟他们的想法不会有什么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心灰。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这个小馆子地处僻巷拐角,外面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昏黄的路灯投射出惨淡的灯柱,一只流浪狗在街边瑟瑟发抖,不停地尝试进入饭店取暖,却被店里的伙计用棍子粗暴地驱赶出去。
路上的行人很少,穿得厚厚的,缩着脖子夹着肩膀匆匆赶路。在这么一个冬天,如果真的这么大幅度裁员,这些被裁掉的人该如何谋生,如何养家糊口,甚至如何赚到过冬的暖气费?接近年关了,所有的企业这个时侯也不会再招人,至少要等到年后才能再找到工作。那么,他们的这个年怎么过?
大概是我眼里的阴郁出卖了我,伍岳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么。
“东楼,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你能不能跳出你人力资源的范畴,跳出你第三方的身份角色,为公司想一想,为我们跑在第一线的销售团队想一想。CBC是属于国有企业改制的公司,过去人浮于事,员工年龄结构老龄化,很多人都是在混日子,纪律散漫,这样的队伍合并过来我怎么带?我怎么带着他们去打仗?我们的销售目标怎么去完成?”
伍岳的语气越来越急促,渐渐地激动起来。
“我在原来的那家企业也经历过裁员,也亲身体验过那种痛苦,我的一个员工上午还乐呵呵地跟我讨论下一步的客户攻略怎么部署,趴在那里做计划,我开完裁员战略会出来的时候,她还在跟男朋友打电话说情人节不能陪他去吃晚餐,因为要加班做项目计划书,我清楚地听到她说不着急,这一单做完好好陪他。”
“我甚至不能告诉她她的IC卡都已经被人力资源部销号了,中午饭已经不能在食堂吃了!我狠不下这个心!我中午叫他们几个出去吃饭,她还背着笔记本说正好吃完就去客户那里报到。我在饭桌上告诉了她被裁掉的消息,那女孩儿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伍总,那我的项目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跟公司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吗?她不死心,又打开笔记本试图登录自己的账号,却发现已经被拒,又查了查人力地图,发现自己的名字已经消失了。然后她哭了,她跟我说,公司真的把我抛弃了,而且这么快。”
“晚上出来公司的时候,我不放心,担心她的情绪不稳定,就开车送她回家。我们路过一所中学的时候,看到很多学生听到铃声跑着去上晚自习。她愣愣地趴在车窗上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跟我说,伍总,我来公司一年多了,因为天天加班,还从来没有这个点儿回过家呢,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这个时候上课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我却觉得自己像被抽了耳光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快到的时候,她指着那个小区的楼房中自己居住那栋的方向说,我跟男朋友刚刚供了房子,我还说我明年肯定能拿到公司的加速器奖金,我们可以提前还点钱,每个月的月供压力太大了。”
“她说伍总,我工作不努力吗?我能力很差吗?我摇摇头说这是公司的战略裁员,你们这个组负责的业务领域因为战略转型而放弃了,跟你无关。你很好,也真的很努力。”
“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当公司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无论我多努力多卖命,都不再有意义了。后来她下车后,很坚强地往家走,头都不回,但是我看到她在走到自己的居住单元门口时,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中,肩膀耸动,痛哭失声。”
我听着,面无表情,此时出声道:“二战时有位将军说,我让士兵上战场的时候,我会把他们想象成一堆蚂蚁,而不是人。因为我一想到他们有妻子、孩子、父母,我就不忍心让他们去送死。”
伍岳眼眶泛红,仰头喝了一杯酒:“是!我们都是蚂蚁,甚至不如棋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也干了一杯酒:“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有义务让祖董明白员工的感受。”
伍岳摇摇头:“东楼你错了,我们都一样。我们能在战场上因为保护一组人而牺牲掉整个队伍吗?”
我无从辩驳,却隐隐觉得被他偷换了概念。
面前的火锅虽然热气腾腾,但却就快烧干了水,可是我们俩闷头抽烟,谁也无心叫服务员过来加水添汤。
酒瓶里还有不少酒,我们也都没有再劝彼此喝下去。
间隙中我抬起头,水蒸汽和香烟的烟雾中,伍岳的脸有些模糊,甚至有些陌生。
从饭馆出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脸上凉凉的,抬头看时,大片的雪花稀疏地飘落下来。我抬头出了会儿神,直到伍岳招呼我上车。
在车上,我迅速做了个决定。
“老伍,我明天一早回杭州。这个项目恕我接不了,我会跟祖董解释的。”
伍岳大吃一惊,试图劝解,我用力地做了个手势,表示我已经决定了,无可回旋。
伍岳叹了口气:“东楼,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不勉强你。但是作为朋友作为兄弟,我劝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听进去。不要跟祖董争执这件事儿,你找个借口回广州,避开此事就算了!”
见我没做声,伍岳接着说:tຊ“祖董的脾气你并不真的了解,不要试图改变他,这是根本利益的问题。没得改变!”
我仍旧没有回话,心意已决。
伍岳了解我的脾气,看了看我,没有再出声。
车窗外,雪花已经飘飘洒洒,大地瞬间被白雪覆盖,世界变得洁白无暇。可是,这洁白的底下又掩盖了多少的污垢呢?
雪,正下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