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走,离开这里。”芙姝拢了拢衣服,言简意赅道。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而另一旁荀卿观察着她的行为,眼里渐渐落了些许晦暗。
像芙姝这样尊贵的主子,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定是瞧不起这样粗糙的吃食的,或许喂猪都嫌磕碜。
可是在他小的时候,一碗米汤便是一家人最奢侈的饭食,有米汤,阿娘便能继续上山挖野菜,有米汤,阿妹就还能活。
想到这里,荀卿紧紧握着拳,从储物戒里拿出了几块糖饼。
芙姝一把将他拉住:“你要做什么?”
“给他们吃。”
芙姝愣了一下:“那么多人,你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块吗?”
他顿住,随后摇摇头。
芙姝看他一眼,又与队伍里的其他弟子说:“你们有糖饼么?”
其他弟子见到那村庄又穷又破,有的迟疑地点了点头,有的则闭上眼一个劲儿摇头。
芙姝转头便对荀卿说:“既然不能每个人都分到一块,就都不要给。”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家子,手里拿着一袋饼,犹豫地开口:“可是那个孩子,她会死的……”
他清润的眸子里倒映着澄澈白净的雪,惊心动魄。
“我们再不离开,他们会在这里磕头磕到死,你信吗?”
就在这时,方才坐在溪边的老人杵着拐杖,向芙姝一行人走来。
他推着怀里的小姑娘,眼角的皮褶深深地堆积在燕尾,瞧上去十分殷勤,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
他开口便是一把破锣嗓子:“贵人,你们是不是有吃的?我家禾儿能干事儿,您看,要不收了她做奴?我们家还有老二在镇上读书,开春要去郡上考秀才了,她很听话的!四个饼,四个饼就够了!”
小丫头听到可以吃饼,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芙姝敏感地捕捉到他话语中携带的信息:“哦,老二考秀才,那你们家老大呢?”
禾儿又举起手:“阿禾晓得!阿姐去拜镇上菩萨了,还没回来!”
那老头嘴角古怪地猛抽了一下,似乎是嫌她话多,藏在袖子里的枯手不动声色地狠狠掐了下她细嫩的胳膊肉。
而小丫头只是瑟缩了下手臂,面上被寒风吹得有点白,嘴角仍挂着笑。
这不可能逃过剑修的眼,他眸色微冷,细细打量着这个女童,她身量还没他一把剑高,就这样,那老儿还要把她卖给他们做奴。
他微微阖上眸子,耳边不仅仅有霜雪簌簌落下之声。
还有……
还有当年妹妹被阿爹当块肉卖掉时的哭叫,被生生分食时的哀嚎!
他倏然睁开眼,望着阿禾,无意间扣紧了腰间的剑,喉结上下滚动。
芙姝不想让他开口,推着他就要走:“我们没有饼,你看错了。”
那老者早在河边观望久了,知道那少年本来就有些意动,便用手别开芙姝,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袖子:“小,小郎君要不再看看?咱们家阿禾很乖的,长得也白嫩,你看!”
说罢,他将阿禾身上本来就薄的衣物撕扯了下来,小姑娘一愣,眼睛缓缓睁大,细瘦的身躯没有衣物蔽体,根本受不了这样的严寒,她瑟瑟发抖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少年漂亮的眉目染上薄怒,他一声怒喝,推开那老头,迅速脱下身上的衣物裹在阿禾身上。
“你作何扯她?”
那老儿面色沉沉,趁着少年蹲下身子护住小阿禾时,顺手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糖饼。
荀卿抽出腰间的剑想威慑他,可那剑太冷,剑光闪到了阿禾的眼,她哭得更厉害了,荀卿没有办法,又只能先将剑收起,神色悻悻地望着芙姝。
“阿爷,阿爷不要阿禾了吗?”小女娃呆呆地开口,她挣脱少年的怀抱,转身向她的阿爷走去,可她脚一扭,紧接着便摔了个大跟头。
这一摔可把她摔得七荤八素,皮肤接触到冰冷的雪,彻骨的严寒由身入心,她慢慢地无声地蜷缩起来,浑身发颤。
她的确很乖,乖到不会哭。
芙姝叹了口气,又过去将她抱起,却发现她已经冻昏过去了。
剩下的几户人家见那个老头要到了糖饼,纷纷将自家小女推出家门。
与其让她们去镇上祈求‘菩萨’垂怜,不如直接卖给富贵人家做奴,赏酬来得又快又多!
剑修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他深深蹙起眉,重新按住腰间的剑,手背的五个骨节微微发白:“怎么那么多?”
他缓缓收回方才的恻隐之心,刘海垂落,眸光晦涩不明,胸腔里的怒意翻山蹈海,一层一层地堆叠升高,直至燃烧成为熊熊烈火。
眼见情况不对,芙姝轻轻推了他一下:“还愣着做甚,快走!”
白术担忧地瞧着小丫头青紫的脸:“这下咱们必须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若是继续赶路,她恐怕撑不了多久。”
弥空点点头:“我方才用神识探测过。不远处有个洞穴,不如咱们今晚就在那里歇——”
他话还未说完,荀卿便从芙姝怀里小心翼翼地抱出阿禾:“我先去。”
那动作十分熟练,芙姝猜他以前肯定还有个妹妹,而且还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他越走越快,轻淡正直的身影隐入山林中,很快芙姝便看不见他了。
剩下的弟子一眼都不敢多看那个村落,一个走得比一个快。
夜色如霜,有几个弟子坐在洞窟里休憩。
现下已是亥时,少年披着一身浓重的夜露,与其他弟子自外头巡视回来。
他越过洞内结界,便嗅到了浓苦的药味。
火光照亮了半边洞壁,芙姝头发散了半边,面色沉稳又冷静,篝火的亮光将她的脸映成赤金色,光影潋滟在面颊上,像盛着一盏琥珀酒。
她怀中抱着安睡的小丫头,睫毛垂落,瞧上去困得要死,偏得手还在给身前正熬着药的砂壶扇风。
白术早靠着洞壁睡着了,芙姝还会时不时激灵一下,空出来的那只手便拍拍阿禾,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不哭不哭,痛痛飞飞一类的话。
荀卿瞧着她,感觉她的脸下一刻就要磕到砂壶上了。
他抿紧了唇,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
若说她不冷漠,她连一块糖饼都不让他发,冷然地瞧着那些跪倒在雪地上的村民,催着他快走。
若说她冷漠,可是她自来到这里之后便一直忙着照顾这个小丫头,忙上忙下,一刻都未曾停歇。
他悄悄来到少女身边坐下,芙姝蓦然感觉到一股冷意袭来,眼睫微颤几下,睁开了眼。
她抬头,眸光潋滟,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回来了,外面冷吗?”
少年望着她翕动的唇,咽了口唾沫,沉寂的心疯狂悸动,他想说冷,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自己这颗疯狂的心便要跃出薄薄的胸腔,跃到少女的面前。
这完全是他想象中最美好的光景,若芙姝嫁的人是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与她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没有颠沛流离,也没有鬻儿卖女……
望着这副光景,心跳愈发地快,少年张张唇,他忽然感觉眼前有些眩晕,心中悄然升起一丝罪恶感。
他在觊觎。
他在光明正大地觊觎别人的妻子。
此番恶念一起,少年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在肉里,力道之大,几乎要掐出血。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微垂着头,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他不能这样。
妙寂尊者是他为数不多最敬忠钦佩的长辈,他又怎么能觊觎敬爱的长辈的妻子?
他真是恶心。
没有人会比他更恶心了。
啪——
他又扇了自己一巴掌,力求清醒。
芙姝惊悚地望着他:“你,你干嘛莫名其妙打自己两巴掌?!”
他不敢看她,声音闷闷的:“有蚊子。”
芙姝:“……”
“别愣着了,快帮我把那汤剂盛出来。”
少年蹲下身子,替她把壶中的汤药盛到一方小碗中,问道:“她患的是何症?”
“慢惊风。”芙姝果断地说出病症,随后慢条斯理道,“我给她熬了固真汤,为了适口,我还特地选了《兰氏秘藏》的方子,升麻、羌活、柴胡各一钱,还有灸甘草与泽泻等等甘味的药材各一钱五分。
“另外还有黄柏、知母各二钱,药性比较平,不易伤及其他肺腑肝脏。”
荀卿见她考虑得如此仔细,心中一暖:“谢谢你。”
然而芙姝的面色并没有轻松起来,只是继续正色道:“所以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带着她去岐山吧。”
面对少女的质问,荀卿艰难地开口道:“我还没想好。”
“你总不能将她再送回去了,给予人之希望再收回,比自始至终的冷漠更残忍。”
所以前面她才说若是不能每人分到一块饼,那便不要分。
有时候,芙姝的话语总是通透无比,像把锋利的刀,直直刺入肺腑,往往还不会轻易拔出,必须要在里面转个来回,将一颗心剜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少年声音喑哑:“或许,到了城里,花点碎银,托个好人家。”
“你怎么知道哪户是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