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苏琦峻就感觉到莫名的恐惧,不过屋子里出乎意料的宽敞。这栋建在养牛场里的房子一共有五个房间,其中三个都有床,说是个小型的宾馆也不为过。后来有一次,当钱发宝疼得睡不着觉,大半夜的在床上絮絮叨叨,苏琦峻才得知,果然之前是一家子人共同管理养牛场。
换句话说,钱发宝一直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苏琦峻顿时觉得,只得个肠梗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为了以防万一,头几天的晚上,苏琦峻偷偷在枕头旁边藏了一把剪刀。但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回头帮行动不便的钱发宝洗被套时,发现他居然也偷偷藏了一把。
对此钱发宝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我当然要防着你。”他直言不讳的讲,“生产队的牛丢了我可赔不起。莫名其妙来帮我,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安得什么心。”
有趣的是苏琦峻听到这些并没有生气,她只是觉得他很可怜。钱发宝几乎不烧柴火,为了取暖干脆就盖三层被子,也很少喝奶,虽然这是最唾手可得的物资。即使在生病期间,他也不能忍受苏琦峻让煤油灯整夜亮着,每晚睡觉前他会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隔着两道门观察她那边有没有不勤俭的光亮。
三周之后苏琦峻终于体会到了神父的用意。她甚至有些自卑,自己明明是个女人,在细腻的情感揣测上居然还不如一个男人。
那天她终于给牛加完了最后一次草料,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她站起来活动着酸疼的腰,拍了拍肥硕的牛肚子冲他们说了句再见。等她拎着盛满牛奶的桶走进酸臭的屋里,钱发宝也刚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脸蛋冻的像两个僵硬的灯笼。
因为肚子已经连着三天都没给他找麻烦,所以他单方面宣布自己痊愈了。
“我也该回去了。”
苏琦峻说话时疲惫的眼睛都快睁tຊ不开了,在这机械化程度几乎为零的养牛场里,她一个人包揽了从铲粪到产奶再到运送的所有工序,有时候她甚至坐在草料堆上就能睡着。这些食草动物在她眼里变得比老虎更可怕,那根本就是一台台贪得无厌的机器,前面和后面都停不下来。
“回哪里去?”钱发宝反问。
“当然是教堂了。”
“那怎么行,我还没好利索呢。”
说着钱发宝就拽住了苏琦峻的胳膊,拉着她到桌子上坐下,他还让她把外套脱掉,但苏琦峻以屋里和屋外一样冷为理由拒绝了他。
“你昨天去茅房的时候可利索了。”苏琦峻皱着眉头说。
“那不算什么,留下来吧,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
“啧啧。”苏琦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大前天还在说,说我吃你的喝你的,说个子高胃口就是大。说好不容易攒的粮票都不够我嚯嚯的。”
说着钱发宝换了个姿势。他整个身体都在缩水,比半分钟前小了一大圈,他的骨头蜷缩回了更深的地方,这副身躯瞬间多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脆弱感。
“我也到了该服老的时候。实际上我去年就感觉到了,吃个馍馍都费劲,你的胳膊腿儿全在拖你后腿。蹬个自行车简直要了命了。”他顿了一下,揪了揪自己的耳垂,“大不了我以后管好嘴,不抱怨了。”
看苏琦峻没有答应,钱发宝又接着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说自己除了嘴碎哪里都好,还说送了这么多年的牛奶,和集体大食堂的师傅们都很熟络,多张嘴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以后小家伙出生了他也应付得来。
“但我选择不再受这个罪,实在是太累了。”
“还有我呢,我这不是病好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改口让苏琦峻哭笑不得,但她知道再推脱多少有些不识抬举,她心里还蛮害怕他改主意的,毕竟这里的饭菜里没有不能吃的东西。
“行吧,别絮叨了。”苏琦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欣喜。
常常有人说岁月如骏马般飞驰,苏琦峻认为一定是非常快乐的人才能说出那样的话。她只觉得岁月像张硕大的蜘蛛网,有着血盆大口和黑色幽默,每天的娱乐节目就是看她奋力的挣扎。
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疆其县上送牛奶的人就从常哼唧的老头变成了一个高个子姑娘。至少在苏琦峻的肚子大的超过轮胎之前,她一直坚持着。这是她主动提的,相比臃肿的牛乳房她觉得自由的车把手更为舒服。
她最期待的就是去教堂送奶的时候,可以和神父聊聊天,日子也算还有盼头。有一回,她抓着神父问了那个积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关于钱发宝令人费解的前后不一。
“他不过是做了所有人都会做的事。”神父如是回答。
“怎么会。”
“他可以一直一个人辛苦下去,但一旦尝过了轻松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神父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我总觉得他从来都不信任我。”
“放心吧,他会变的。失去是一面镜子,和它对视,人们才会看到自己拥有了什么。”
聊天作罢苏琦峻告辞了神父,准备离开,出门前用略带感恩的口吻告诉他,带来的牛奶中已经加了他最喜欢的姜片。
走出教堂没有多远,苏琦峻刚把屁股准确的放到自行车坐垫上,神父居然又追了上来。他的脸色看上去像是受了风寒,可几分钟之前明明还很放松。
“我想起来一件事,准确的说,是想起来好多次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停顿了好久,苏琦峻一度以为是什么晦涩的哑谜。不过神父一开口,她便完全理解了他的苦衷。
“既然你能从几十年后回来,也是就说,我试图把柜子牢牢看住的计划失败了。”
苏琦峻觉察到一阵经久不散的寒意,她知道那不单单是因为天气。看到她没张口否认,神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猜猜看,是这教堂不复存在了吗?”
因为担心刺激到他,苏琦峻尽量缓缓地点头。神父应该是‘哦’了一声,但她好像又什么也没听见,除了凝重以外没有什么能够形容神父此刻的表情。
“它还能存在多少年,30?还是20……不会是10年吧。如果我在的话一定不会让这发生的,那我呢?是不是我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问题对苏琦峻来说太困难了,难就难在,娄樾曾经告诉过她神父的下场。就在苏琦峻以为,神父会因为她的磨蹭而失去耐心时。他毫无征兆的说了一句:
“谢谢。”
他很诚恳的说。“真的,谢谢你的沉默。”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感谢,当苏琦峻终于有了想要说点什么的欲望,他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了教堂的大门口。
在十字架的陪伴下生活的那段日子,苏琦峻难以避免的失去了她的触觉。只能说教堂的围墙太高,外面的苦难翻不进去。只有走出了令人盲目的光环,她才得以重新闻到泥土和铁锈混杂的气息——那是贫穷的味道。
她从天而降砸中了一个瘦骨嶙峋的时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中国,人们除了憨厚的信仰几乎一无所有。三面环山的疆其县本来还有点自给自足的本事,但全国上下拧成一股绳,就像水总往低处流似的,那富裕出来的两簸箕物资也被送去了更艰苦的洼地。
吃不饱和穿不暖在这个匮乏的年代才是常态,谁家要是查出个高血脂的病人,那等于是主动和违法乱纪挂上了关系。
县里的人每天一早刚睁眼就先把粮票数一遍,晚上睡觉前不放心还要沾着口水再来一遍。大家都为那薄薄的票据而活,人生被切割成细小的薄片,先把这筹码花光的人就得在生活的游戏中提前出局。没有哪家不精打细算,媳妇们对于今天该吃几粒米都规划的明明白白。和粮票相比,孤独的钞票则显得微不足道,没有前者的加持,后者就是一沓看起来赏心悦目的废纸。
之前苏琦峻还觉得钱发宝的抠搜过于离谱。直到有天晚上她看见牛棚里有几头野狼,当她拿着菜刀,挺着紧张兮兮的大肚子走出去时,才看清那原来是几个饿到极致的孩子。他们稚嫩的脸蛋脏兮兮的,穿着补丁拼接而成的破袄,纯洁的瞳孔是从未见过奶票的模样。看到有人出来他们也没有立刻作鸟兽散,而是抓住苏琦峻迟疑地片刻,一边与她对峙,一边贪婪地吮吸着牛肚子下面宝贵的营养。
像是唯恐惊到鸟兽的猎人一样,那天苏琦峻最后没有走过去,她在和他们足够朦胧的距离停下来。看着他们变本加厉,把肚子喝到和她一样鼓起来才心甘情愿的离开。
到第五个月的时候,苏琦峻抡草叉的动作已经因为她的大肚子而严重变形。钱发宝忍着割肉般的剧痛,把他压箱底的布票拿了出来,给苏琦峻做了一身好让她显得不要过于另类的中山装,还很明智的做大两个码,给她的肚子留下足够的发展空间。现在,她看起来终于像个正正规规的零件了。
不过当日子一捆又一捆的过去,即使是在生活上颇为麻木的钱发宝,也难以避免的注意到了苏琦峻的枯萎。那些她曾经不以为然的现代生活此刻都成了求之不得,百听不厌的流行音乐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琳琅满目的电视也还在遥远的未来,她的神经无可避免的退化了,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单纯的活着。
如果非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翻找出一点精神的食量,那么每隔一段不确定的日子,县里的大礼堂就会迎来唱戏的班子。这只不过是种长脸面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个没有动物的中式马戏团,快板和杂技什么都往里面塞。只要听到街道上传来孩子们如猿猴般兴冲冲的呐喊,那就代表着集合的时候到了。
苏琦峻也曾试着说服自己,模仿着他们欢快的样子一同加入进去。但她一句盲人坠子书都听不懂,只知道最开头是一句响亮的‘狗官’,和周围起哄的人格格不入,她就是炽热的火炉里一块烧不化的坚冰。当她看到周围一双双质朴的眼睛,片寸不移的盯着台上,因为几个跟头而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她痛苦的低下了自己的头。
虽然她从来都不是个天马行空的人,但也不由自主的想到:也许在高等文明眼中,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只是滑稽的笑料。
她不敢给他们形容几十年后的世界有多么夸张,害怕他们不信,更害怕他们真的相信。台上一声‘且听下回分解’,拐着弯儿拖着长长的音,像是意有所指的悄悄话,把她肚子里的愁绪全部都tຊ勾了出来。
唯一能让她排解苦闷的地方就是教堂,说的再准确点,是神父的小房间里。只要一迈进那扇门,苏琦峻就会看见另一个自己。她的秘密只能和神父倾诉,在那难以想象的未来,家具如宠物般聪明,世界和你之间只有一个屏幕的距离。她必须一遍遍的重复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这样才不至于忘记。有时神父不在,她就趴在他的床上讲给床单听。
劳动节之后的第二个星期,那天苏琦峻因为剧烈的孕吐反应哪儿也没去。钱发宝天刚亮就悄无声息的出了门,用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回来。他刚一进门,就把几包黑黄相间的小盒子丢在桌上,紧接着‘吧唧’一声,又是一块油脂醇香的腊肉。
苏琦峻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叉着腰一点点蛄蛹过去。那小盒子原来是邙山牌的卷烟,这可真是墙角开口邪了门了。
“你从来都不抽烟的。”
说话的同时她皱了下眉头,只因为闻到了自己嘴里那股浓烈的酸臭味。
正在打水洗手的钱发宝简单的‘嗯’了一下,从洗手盆旁边拿起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肥皂,他曾三番五次的告诉苏琦峻这还能用。
“以前的烟票你都是拿去换成粮票。”
出于好奇苏琦峻把那小盒子拿起来前后打量着,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她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脆弱过,就这么个小举动,差点又吐出来。洗好手的钱发宝在裤子上抹了抹,“还有那块肉,也别动,都是送人的。”他说完,就把依旧湿漉漉的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纸递过来。
“这是……”
纸张是从中间对折的,上面的油墨都已经上了年纪。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苏琦峻浏览了好一会,才搞明白这原来是一张老式的身份证。它的主人名叫吕红梅,照片上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苏琦峻确定自己从未和她有过任何的交集。
“这是你。”
本能的第一反应,苏琦峻当然认为这是个低级的口误。但当她用疑惑地目光看着钱发宝时,居然收获到一个坚定地眼神。
操着疲惫且浑浊的口音,钱发宝接着说:“放到柜子里去,和我的一起塞到毛线套子里,花了好大功夫呢,可别给弄丢了。”
苏琦峻的脑筋这时候才缓缓地开窍。
“你是说……以后让我假扮这个人?”她的音调和打鸣似的越扬越高。
钱发宝从嗓子里挤出一个代表肯定的闷响。他的确累坏了,在椅子上刚坐下,肩膀就和投降了似的塌下来,他的眼睛一直没有从那身份证上挪开,总是担心苏琦峻做出些怠慢的举动。
“她是个寡妇,老公是当兵的好多年没回来了。不过大家都说,是不要她了,跑了。上个月她也没了影儿,估摸着,也是熬不住跟别人跑了。”
只是用了三言两语,钱发宝就讲完弯弯绕绕的背景故事。苏琦峻没有任何追问的兴趣,“这能给我带来啥好处?”她翻来覆去的打量着那小纸片。
“好处?”钱发宝阴阳怪气的冷哼一声,满是老茧的手掌在汗津津的脖子上抓了一把,“没有这个,你孩子怎么生?”随后他又用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口吻,小声的嘀咕了几句:“再说了,你有个正儿八经的身份,每月还多三十斤粮和八两肉票呢。快去放着吧,别在这乱晃,我看的心慌,你不知道我求爷爷告奶奶找了多少人才等到这么个机会。”
“被我冒充了,她怎么办?”
“你担心她作甚,这种事情多的很,她到了新地方还指不定冒充谁呢。”
说着他抓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那干巴巴的嗓音足以证明,他今天的确是没有去棋摊子上闲逛。那是钱发宝除了养牛以外最爱干的事,他喜欢给别人支招,着急的时候还会上手,长年累月下来,大家都知道了他是附近下的最差的臭棋篓子。和饮牛一样的咕咚完了水,钱发宝打了个嗝儿,皱巴巴的眼睛落到了苏琦峻的肚皮上。
“你想好了吗,孩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
从苏琦峻冷漠的回应里,丝毫找不到即将当母亲的人所特有的喜悦。她毫不掩饰自己厌烦的情绪,把身份证往桌上随意一丢,转过头就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嗨呀!”钱发宝气急败坏的喊了一声,仿佛有人朝他的心脏上啐了一口,他小心翼翼的捡起那贵重的纸片塞进口袋里。
“我都问你几回了,你倒是上点心呐。”
隔着大半个散发着畜生味的房间,钱发宝嚷嚷着。苏琦峻皱着眉头在床上坐下,根本不搭理他。
“要我说,女娃娃就叫翠花,男娃娃就叫建军。”
“你可真是有创意极了。”苏琦峻听着都恶心。
接下来钱发宝还嘟囔了几句,什么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妈之类的,不过再往后的话苏琦峻就听不到了,因为她站起来气冲冲的关上了门。
快生产的那两天,钱发宝喂牛的时候都不敢关门,生怕隔得太远了听不到苏琦峻的呼救声。他们是在大中午靠着驴车赶到医院的,当时苏琦峻的嚎叫声穿透了所有的窗户,她披头散发,指甲把自己的胳膊抓出了血,几个胆小的护士甚至不敢上来扶她。
万幸的是麻药在她的身上非常有效。半途中她一度昏厥,医院不得不把仅有的氧气罐都搬了出来。
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看见了一张皱巴巴的脸。和那种刚拧过的抹布没什么区别,丑陋极了,她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这玩意是从自己肚子里跑出来的。
朦朦胧胧之间她听到了护士在和自己说话,又呼吸了两口,才终于听清楚。
“是个女孩。”
她顺着那张抹布缓缓往下看。对,护士没有撒谎。
“你要抱抱她吗?”
苏琦峻缓缓地摇头,护士们以为她只是刚生产完没有力气,便抱着孩子走开了。很快神父就来到医院,是钱发宝把他叫来的。除了对孩子圣洁的祝福他没有带任何庸俗的礼物,伴随着婴儿无节制的哭闹,他念完了一段长长的词,然后在她的脑门上留下亲吻的痕迹。
晚些的时候护士们来教苏琦峻如何喂奶,她们耐心的说了两遍,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当她们发现,不管怎么催促她都不把孩子接过去时,她们还以为她的耳朵因为生产的原因彻底聋了。
很快她古怪的行为就传到了钱发宝的耳朵里,他之前去请月嫂了,虽然在那个年代她们还没有这个正式的称呼。他领着那个用三捆鸡蛋,五十斤煤票和一个保温瓶换回来的臃肿大嫂走进病房,简单的介绍之后,就让她去给苏琦峻打水。而他自己,则又问了一遍那个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得去开出生证明,所以,孩子到底叫啥呀?”
苏琦峻不情不愿的张开嘴吐出两个字。
“随便。”
“什么兵?”钱发宝的耳朵早就不太行了,怎么掏都改善不了。
“我说,无所谓,随便吧。”
她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发火。钱发宝的胸康子都鼓了起来,也就是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上,他才把不好听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愿意说以前的事情,我也不逼问,想来一个女人怀着孕逃到这里,肯定也好不到哪去。但你和她爸爸再有问题,孩子也是无辜的。”
“你凭什么认为孩子是无辜的。”
这句话就和冰冷的匕首一样狠狠扎了钱发宝一下,有那么几秒钟,他眼里满是诧异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要不想生,你干脆把她扔掉。”钱发宝说着气话。
“随便你,走廊里有垃圾桶。”
大概几秒钟之后,走廊另一头的人都听到这边打仗般的动静。此刻的疆其还是个只有六千多人的小县城,喝得起牛奶的和住的起医院的几乎是同一拨人,那些顺着声音凑过来的好奇的人当中,有几个还认识钱发宝。这些人连情况都没摸清就忙着劝架,他们把气头上的钱发宝拽出去,说他老来得子应该高兴才对。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钱发宝都没有再出现在病房里,苏琦峻每天和月嫂相依为命。直到该出院的那天,他才又冒出来帮她们收拾东西,全程不说话,仿佛也是被雇来的。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苏琦峻终于忍不住问到。
“你把出生证明开好了?”
大概是出于报复吧,钱发宝用她先前的态度对待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先前拉过他们的那辆驴车已经等在了医院外面,月嫂抱着孩子先爬上去,风一吹,本来迷瞪着的小丫头呜呀呜呀的叫唤起来。直到驴子迈开蹄子走出去一段路,钱发宝才别别扭扭的说:
“嘁,难得,您还知道关心呢。”
他说话的时tຊ候脸扭过去,乍一看是生着闷气,但不安的舌头又总是下意识的舔着嘴角。驴车又拐过两个弯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散发着畜生臭味的纸。
苏琦峻瞅了一眼,眉头在不知不觉中聚拢起来。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自从上车之后钱发宝一直不看她,苏琦峻先前以为是不愿,现在才知道是不敢。这辆破车的轮子早就该换了,边角坑坑洼洼的几乎磨成一个六边形,他们就和油锅里的豆子似的在上面不停地颠簸着。透过余光,钱发宝能看见苏琦峻那审示的眼神,只怪这地方太小无处可躲,他除了坦白别无选择。
“吵完架那会我正在气头上。”他嘟囔完这一句之后又歇了好一会儿,愧疚的脸上像蒙着一层霜似的,“人家问我爸爸姓什么,当时我心想,你不愿意养那就当我孙女呗。人家又问名字叫啥,我就赌气说了句‘随便’,人家说起个名字多容易的事还要敷衍,我就顺口接了句,那就叫钱荣吧。”
看到苏琦峻面色平静并没有要上来掐自己脖子的冲动,钱发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而前者则陷入了一些恍惚的羁绊之中,苏琦峻隐约记得,这并不是自己头一回听见‘钱荣’的名字,只是记忆的坐标太过模糊,她在脑海中努力的捕捞了很久,也没有想起具体的细节。
捕捉到驴车上的氛围有些微妙,那机灵的月嫂果断当起了和事佬,她的身材本就矮胖,倒是和这喜庆的活儿万般搭配。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不一样了。”
她习惯性的用双手晃着孩子,嘴巴如熟透了的柿子一样大大的咧开,伴随着车轱辘的吱扭声笑嘻嘻的说。
“信我,这个我见的多,刚生完娃好多妈都不适应。会变的,放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