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云般厚密的深绿森林,眼前出现的是一道铁门,铁门那边一条连接到宽广庭院的路,沿路是平整柔软的草坪,路尽头坐落着典型法式风格的大宅,它背后是湛蓝的海,若从宅子里眺望,一定是绝佳风景。
上礼拜盛景从周香那儿拿到了方曦的私人号码。他打过去,方曦没有疑问,而是说:“下周在巴黎举行的商业论坛,长盛集团应该会有高层出席,是你吗?”
“是。”
“那之后,我们聊聊吧。”
于是论坛一结束,方曦就邀请盛景一起飞去方家位于尼斯的海滨庄园作客。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黑色加长轿车驶入庄园。
路过某块草坪时,仿佛看到小女孩和宠物犬嬉笑玩闹的场景,方曦怀念道:“小时候暄暄很喜欢在这里跟 Pony 玩。”
“Pony 是我家的狗,名字还是她起的,”方曦补充后说,“抱歉,自说自话了。”
尽管之前在国内的见面不算愉快,但这次接触很轻松舒服,两人自然而然就熟稔了。聊起周迎暄,盛景很感兴趣。
“为什么给狗起 Pony?”他觉得好笑。
“狗是阿富汗猎犬,对小女孩来说,那确实有点像马。”方曦也笑。
“明明是我和祝恩一起养的狗,却跟她更亲,”方曦接着说,而后面向窗外,看起来有些落寞,“可惜狗的寿命有限,Pony 十岁的时候去世了。”
“她很伤心吧。”
“是啊,大哭一场,还病了两天,”方曦回答,“别看她平时开朗,其实内心很细腻。爱笑,也爱哭。”
方曦口中的周迎暄遥远又陌生,盛景插不上话,只能沉默。
到了大宅三楼尽头的书房,方曦推开窗子。风声涌进来,深邃厚重的蓝涂满一半窗格,天然的美术品。
方曦靠在窗子边,点起烟。他向盛景摇了摇烟盒:“抽吗?”
“不了。”盛景拒绝。
方曦问:“你主动问这件事,是在意她?”
白色的浪涛声不轻不重,一阵一阵,构成有节律的沉静。
“是。”盛景回答,出乎意料的爽快。
“有时候‘无知是福’……”方曦低叹后,侧身望海,“魔盒打开,苦难会降临。我相信你知道这个故事。”
盛景想到周迎暄的秘密空间,和她的铁盒。不该开的盒子,他已开过两次。
他听得明白,方曦的话是善意的警示,警告他到此为止,就不会有什么事。他的本能也对危险有所警觉,正告诉他不要去打开盒子。
可惜的是,越被告知不能做,越想要去做,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有什么我一定不能知道的理由吗?”盛景问,漆黑的眼睛盯着方曦,“如果连你这个非当事人都极力隐瞒,那更证明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不是吗?”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方曦拿起书桌上的相框看了一会儿,递给坐在沙发上的盛景。
这是张四人合照,几副鲜活的面孔填满了木框。方曦、祝恩在后面,周迎暄和另一个男人在前面。
那个男人有张让盛景熟悉到悚然的脸——和他照镜子时所看到的脸别无二致。
指尖夹着的香烟亮起一点火光后暗下,灰色衬衫的男人缓缓吐出云雾,神情溟濛,和刚才一样的语气,却有种无动于衷的冷然。
“他是我弟弟,方朔。”
故事开始于周迎暄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蝉鸣微噪,风温热。周家庄园的宅子二楼某处,一阵清脆的碎裂声怦然掷地。
周迎暄偷偷申请了高等音乐学院,拿到录取通知后才告诉周日德。他气得摔了一个茶杯。
“我不同意!你赶紧给我重新申请学校,必须读管理!”周日德拍桌子道。
“不可能。我就要学钢琴。”周迎暄拒绝。她耸耸肩,无所谓道:“我也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只是通知你一声。”
周日德对她的不顺从勃然大怒,拿起书桌上的杯碟又往地下砸:“信不信我把你信托断了!”
“呀,好好的地板,”东西碎在地毯边缘,周迎暄看着地板上的印子心疼道,而后抬头看他,“信托也没要求我必须读管理啊。”
“反正我想断就能断,你考虑清楚吧。”中年男人往椅子里一坐,眯眼冷哼。
周迎暄挑挑眉,没正面回应:“您消消气。我们都再考虑考虑吧。”说完离开书房,迅速关上门,把怒吼隔绝在另一边。
习惯了父亲的专横固执,她早已学会不为所动,要是花一般的年纪就气出结节,可真是得不偿失。
走过长长的走廊,转角下楼梯,周迎暄正碰上继母孟秋。
中年女人看起来优雅知性,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刚才怎么听见有东西摔了?”
“我爸发火呢,”周迎暄摇摇头,对她说,“孟阿姨,聊一会儿?”
宽敞的半圆露台上,佣人推来茶点后离开。
周迎暄给孟秋倒茶,见她饮了一口后,才说:“我想请您帮个忙。”
孟秋惊讶地放下茶杯,斟酌着说:“能做到的话我尽量帮。”
“我想请您劝劝我爸。我要读钢琴专业,他非得让我读管理。”
孟秋没立刻说答不答应,她垂下眼转了转杯碟上的小银勺,才笑道:“他对你寄予厚望,肯定希望你以后接手家业的。”
“孟阿姨,坦白跟您讲,我对经营一点兴趣都没有,”周迎暄抿了一口茶,大大方方说,“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走法律程序放弃经营权。”
孟秋一惊:“这……”
“但不包括我应有的股权和信托,”她笑,“毕竟我得有点零花钱。”
“怎么突然提这些?”
“我爸说如果不听他的学管理去,要断了我的信托,”周迎暄笑,语气有些为难,“没钱可就什么都学不了了。所以我想请您帮着劝他,让他别那么固执。”
“这也是为了小香着想,”她接着说,“毕竟他才是你的亲儿子。”
“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女儿,没有想过要怎样的……”孟秋忙道,生怕她误会自己是个只图利益的坏女人。
“我知道,孟阿姨,您一直对我很好,”周迎暄说,“我喜欢您,也喜欢小香这个弟弟。这就算是我对你们的一点表示吧。”
正在庭院里撒欢的小男孩看见阳台上的人,大喊:“姐姐!姐姐!”
周迎暄笑着跟他招了招手。
这么多年,孟秋对周家两个孩子算得上一视同仁,但到底有一份私心偏向亲儿子。周迎暄的提议太诱人,孟秋没考虑太久就答应了。
她看过去,少女正趴在石栏上跟周香说话,侧脸的轮廓青涩,眼睛却明亮而生机勃勃。
她惊觉这个小女孩已然长大,到了一个可以跟她谈论这些的年纪。可这女孩却又和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不同,这么年少就已分外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只拿自己想要的。
也许是感叹岁月,孟秋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在下面乱跑,喝茶叹息。
不知道孟秋怎么劝的,反正周日德让步了,没再逼周迎暄。周迎暄欢天喜地,立刻搬出家里。
她家的继母不恶毒,弟弟不顽劣,家庭没那么多尔虞我诈,甚至说得上和谐。但对于刚成年的少女来说,独居的快乐胜过一切。
说独居也不准确,还有从小陪她长大的管家 Emma 和两个佣人。隐于巴黎市区的一栋小别墅,没有庄园大,但住四个人绰绰有余。
刚搬完家,还没熟悉完每个房间,周迎暄就收拾行李准备出游。
她拖着行李箱往外走,Emma 不放心她一个人,摘下围裙就要陪她一起走。
周迎暄止住她的动作,眨眨眼道:“接下来是 Dolores 的自由时间。”
第一站是罗马。两小时飞到,一下飞机,皮肤就被南欧的干热温度烘着,周迎暄呼吸着微燥的空气,只觉得自由的味道太香甜。
她直奔圣彼得大教堂,然后是罗马广场和博格塞美术馆。她对贝尼尼的作品情有独钟,从前光是看图片和视频都震撼不已,现在亲眼见到实物,她才明白鬼斧神工这个词的意义。
尤其《阿波罗和达芙妮》《被劫持的普洛塞庇娜》这两座雕像,本该冰冷坚硬的石面却看起来柔软细腻,动态的瞬间凝结于静态的形体中,时空被浓缩在此刻成了永恒。石头是死物,却被赋予生命,精彩得宛如神迹,摄人心魄,让人无法呼吸。那种美远远超过语言的限度。
周迎暄流连忘返,一边想着干脆在罗马长住好了,一边前往最后一个地点,科纳罗小礼拜堂。
临近傍晚,人不多,周迎暄直直走进去就看到那座雕塑——《圣特雷莎的狂喜》。
顽皮天使拿着金箭朝半躺于云端的修女刺去,后面的金属条被灯光照耀,辉煌如交响曲。她的心被这灵性而伟大的艺术击中,久久不能回神。
雕像在墙壁里比较高的位置,她拿起相机,调整焦距,去看更多细节。
心醉神迷地欣赏了一会儿,周迎暄心情平复下来。余光察觉到右边似乎有人在看她,她放下相机看过去。
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肤色白皙,穿着灰色 T 恤和米色工装裤,背着双肩包,左耳三颗耳钉,三七分的黑发下有一张英俊的东方面孔。
他看到她看过来,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走到她面前。他想说什么的样子,又半天没有说,手无处安放似的来回比划,看看她又去看雕像。
看雕像时,他侧脸的轮廓一览无余。仿佛哪位大师精心雕琢,额头、眉骨、鼻梁、嘴唇、下巴,线条一气呵成,流畅优美。
“Sweetie,”他终于开口,有些语无伦次,“你……看起来很美,能不能……”
周迎暄因他轻浮的话语蹙眉:“怎样?”
“你会中文,”听到她的话,他亮了眼睛,“我能不能给你照张相?”
周迎暄上下打量他后问:“你有相机吗?”
他有些窘然,才想起来似的:“忘带了。”
她想结束这场搭讪,却听他又问:“我能给你画张画吗?”
“你是画家?”她来了兴趣。
日暮时分,天边一片金黄橘红。两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男人说了句“你轻松随意就行”后没再说话,低头在速写本上勾勾画画,时不时看她一眼,又继续勾画,非常专注。
周迎暄随性坐着,看看夕阳,看看街景,再看看认真的男人,觉得此时此刻很美好,很特别。
到路灯亮起,他才画完。抬头发现天色已暗,他道歉:“抱歉,我光顾着自己画,一不留神就这么晚了。”
她表示理解:“没事的。灵感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及时抓住挺好的。”
“谢谢!”他开心道,然后把手里的画本递过去,“我叫 Frank,你呢?”
“Dolores。”她接过本子回答。
素描怎么会如此神奇。石墨色单调,却完美重现了她的神韵,又并非单纯的复制,而是融入了个性的创造,有种朦胧的质感。她虽是外行,也隐隐看得出他功力不凡。
周迎暄惊叹:“你画得真好。”
Frank 反称是她的美丽成就这张画,赞美之词不绝于口。
周家到底是个源自东方文化的传统家庭,尽管生活在一个多元的文化环境中,周迎暄还是很少听到这样直白而丰富的夸赞,她不太习惯,下意识有些排斥。
他问她:“你也是学艺术吗?”
她胡扯:“不。我学计算机。”
小小的谎言没影响两人自然而然的聊天。两个人顺着窄窄的小巷走,饿了就在街边买个披萨三明治。走到三岔路口,又坐在喷泉边继续聊。他们聊贝尼尼,卡拉瓦乔,宗教,神学,聊莫奈,梵高,德彪西,李斯特,又聊波德莱尔,马拉美,兰波。
特莱维喷泉里的灯光都暗下,月亮飘在水波里,碎金流淌。
他言之有物,颇有才气,周迎暄对他改观不少。矿泉水都喝完两瓶,似乎还有很多可以接着聊,但天晚了。
她向他道别:“Frank,今天谢谢你。我该走了。”
他欲言又止,她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立刻笑道:“有缘自会再见。”而后转身离开,朝背后的人挥挥手。
愉快的几个小时结束了,但周迎暄想她一定不会忘记罗马街头的晚夜。
分别总给人带来点遗憾和不舍,但她觉得旅途中的小插曲到这儿结尾刚刚好,美丽的余韵比长久的联系更珍贵。
后来几天周迎暄没再遇见这个人。计划中的目的地还有很多,她收拾行李,离开这座城市。罗马假日结束,她启程前往下一站。
多写点多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