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九年,在为北宋鞠躬尽瘁三十多年后,迫于保守派的压力,五十六岁的王安石再次遭到贬谪,目的地江宁。王安石与江宁缘分颇深,他长于斯,又曾三次出任江宁府尹、两度为父母守孝、两度辞相后居住。熙宁九年离京后,他于江宁城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营造了一隅偏安的小宅院,隐居度日,自曰“半山园”,他人生的最后十年便在此度过,而他一生的三分之一春秋都在江宁。
王安石曾著有一首《半山春晚即事》,诗云: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床敷每小息,杖履或幽寻。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看得出他对半山园的偏爱之情。病逝前,怀着不留片瓦于后人的决绝上书朝廷,将半山园以及周围的地产,一并归国。顾念旧情的宋神宗赐名半山园“报宁禅寺”。
是时政和二年,距离王安石过世已经过去二十五年有余,林寒初更是一次也未到过江宁。她一路从开封府策马加坐车来到江宁府,只为追查当日那首离合诗所留下的只言讯息。若她没有解错的话,那里面所拆出的“半山”二字应该指的就是王安石的故居,也是他最后的安息之所。
临走之前,林寒初只在客栈桌上匆匆留下一个字条给赵柘“先走一步。珍重。”她知道这对赵柘来说确实有些不近人情,可是没有办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林寒初的寒毒发作才刚刚间歇,便马不停蹄地赶了五六日,到江宁府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她随身带着那日大夫抓的药,找了客栈让小二煎好服下,稍稍吃了些干粮,才缓过一些气力。她推开客栈的窗户朝街上望去,这才有心情注意到,这江宁府果真担得起江南东路的首府,而江南东路也不愧为大宋最繁荣的省份之一。街上来人如织,而且穿着都颇为讲究。街道、屋舍都造得精巧气派,丝毫不输京城开封。
林寒初看天色已近午后,便让小二帮忙雇了个车,前往报宁禅寺。禅寺位于江宁城东北面,钟山南面脚下,距离城中约七八里,驱车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兴许因为到达报宁禅寺时已近黄昏,虽然这寺院由皇帝赐名,又是王安石的故居,此时却门可罗雀。
粉墙黛瓦的一片屋舍,掩映在绿树之中,门前池塘水平如镜。林寒初走进门口,大门半掩,一扫地小僧只顾自己打扫,也并不抬头看她,林寒初便自己走了进去。这寺院从外面看朴实无华,内部却屋舍园林齐全,曲径通幽。寺中僧人都自顾自坐禅或打理事务,并无人管她,于是她便绕着小径逛走起来。只见寺内宅院坐北朝南,分东西两院,庭院之间有月洞门相通。西院为前后两进,前面的是门厅,后面的是正厅。东院有三进,各进之间均有天井相隔。东西两院之后是个院子,其间匆匆望去,只见清幽葱郁,树木繁密,颇有流泉拨清韵,古槐弄清风的韵致。难怪王安石这样看尽世间繁华的人,也能够在这偏僻之地一住十年。
林寒初走到西院的一个开间,只见此屋内放着一些僧人坐禅的蒲团,而墙上挂着几幅石刻字画,看起来也有个一二十年的光景,整个屋内素简之极,并透出一种古朴。她不禁稍稍走进,望向右手边的一幅石刻,她轻轻念道:万里昆仑谁凿破,无边波浪拍天来。晓寒云雾连穷屿,春暖鱼龙化蛰雷。阆苑仙人何处觅?灵槎使者几时回?——
她正沉醉于诗境之中,突闻身后一人念道:“遨游半在江湖里,始觉今朝眼界开。”
林寒初暮然转身,只见一老僧持帚站于她身后,眼神却望向那石刻之上。
“这是王荆公的诗?”
“姑娘好眼力,正是王荆公的《狼山观海》。”
“气势磅礴,胸径广袤。真是一首好诗。”
“看来姑娘也是慕名前来,贫僧乃是本寺主持,法号济永,请恕贫僧刚才失礼了,扰了姑娘雅兴。”
“大师见外了。林寒初双手合十还礼。”她接着道:“大师可是在这报宁禅寺修行多年?可对这寺中熟悉?”
“贫僧在此修行已经二十五年有余,王荆公过世的的第二年,便随师父到此。”
林寒初点点头,她略为迟疑,但最后还是开口:“请问大师知不知道半山二字的来历?”
“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世人都知这保宁禅寺在神宗皇帝赐名之前原是王安石的故居,本为‘半山园tຊ’。而王安石后来也以“半山”为号,想必这半山二字藏有什么典故?还望大师指点一二。”
济永主持听完此言,垂头又开始打扫,漫不经心地道:“史载半山园所处的位置原名白塘,王安石筑舍自居后,始更名为半山园。至于当年王安石为何以半山园命名,其实传言颇多。有人以为此地距江宁府门和钟山山顶各有七里之遥,处于中半位置,因此称半山。也有好事之徒所言,王荆公当年大力推进变法,在改革功败垂成的关键时刻,变法戛然而止。他不甘心地退出朝野,此时退隐恰如登山而至半山,眼望山顶触手可及,却止步不前。此种心态恰恰符合这半山之名,又与这半山园的景致吻合。”
“原来如此,想必王荆公当时的心态半是隐居,半是等待,半是满怀沮丧,半是渴望东山再起。”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所以后来他以半山为号,也不足为奇了。”济永主持抬头望望已经染红的西边天空,晚风渐凉,他的话中不觉有一股萧瑟哀愁的口吻。只听他接着道,“也许是因为心情郁结,他不久便患疾久卧病榻。期间仍关心国家大事,给朝廷《上神宗皇帝书》,宋神宗在病危时读了以后,心中所动,说王安石两擢两罢,仍无怨无恨,病患垂危,尚念及朕之康健和社稷之安危。可见对于宋神宗来说,他还是认可了王安石的改革,只是作为一国之君,在生死和政治斗争面前,同样也无可奈何!”
“那后来又如何?”
“神宗皇帝逝世,王安石所倡导的变法,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尽数清除。神宗过世第二年,便在半山园内郁郁而终!”
“啊!敢问大师,这王荆公最后是否也安葬在半山园内?”
济永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道:“荆公之墓便在后院。”
林寒初沉思半饷,济永转头打量林寒初的神情,“不知姑娘来半山园所谓何事?”
“大师果然目光如炬。”林寒初也直言不讳,“大师,小女子姓林。此次是受故人所托,在这里找一个人。哦,不,也或许是找一件事物。”
济永面无表情,将扫帚斜靠在房门上,双手合十道:“不知姑娘所找何人,所寻何物?”
林寒初微微垂首:“其实我也不知道此人此物叫什么名字,但我只有一个线索。”
“姑娘不妨说说看。”
“大师可知,这半山园中,是否存有与白梅有关的事物?是一幅画?或是一个人?兴许是王荆公的遗物,或者他的故人?”
“阿弥陀佛!”济永轻轻摇头,“姑娘这个问法,老僧也不知从何答起,园中并未栽种白梅,而要说到故人,自王荆公过世已经二十多年,想必也都老去。”
林寒初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么个问法,确实很难问出所以然。可是她的线索,也仅有那六个字而已。她转念,既然都已经来了半山园,好歹也要再探访一番,这老和尚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想必是最熟悉这半山园的人,若真有什么线索,那么他应该知道。她又转头问济永:“大师,你刚才说的荆公之墓,可否带我去参拜一下?”
“请随我来。”济永在前引路,顺着小路跨过两道石门,便来到了适才林寒初瞧见的那片葱郁后院。他拖着扫帚,行得缓慢,路过小径时还不忘扫去身前的落叶,似乎都忘了林寒初还跟在他的身后。院子尽头,只见一棵十多米高的松柏峥嵘挺拔,气势雄伟,层层向空中撑开,宛如一把巨伞,黄昏的阳光从它遮蔽的缝隙当中投入,照射下树下的一个石牌小亭之中,映出一片柔和的绯红光晕,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林寒初走进这曾经纵横大宋的一朝权臣的归根之处,仅仅是这三分田地,一座石碑,一棵古松和几个老僧相伴,不免恍觉凄伤。
二人立于碑前,林寒初适才粗略一瞥,未曾细看,原来此墓的外面精心设计了一个石亭,向内延伸,后方有参天古树,形成一个天然的遮蔽,而古树与亭子后方还栽种了密密的一排柏树,将墓碑的后方环绕起来。虽然朴实却显得肃穆端庄,和适才林寒初看见的那间石刻禅堂的风格不约而同,想必这些都是王安石生前所筹谋规设好的。
墓碑前,香火贡食一样不缺,且看得出都是新上的。济永见林寒初关注,便说道:“我们寺中所贡皆是日日更换,特别是荆公墓前,从不敢怠慢,哪怕是——”
林寒初突见济永现出犹豫哀伤神情,便问道:“大师为何踌躇?”
“哪怕是如今,这报宁禅寺已经人丁凋零,不比当年。”
林寒初想到刚才来时门可罗雀的情景,便明白他心中哀伤之意:“当年如何?”
“我刚随师父到寺中的那几年,虽然新法被废,但依然有不少人顾念当年神宗一朝和荆公的伟绩,更有仰慕荆公风采的文人骚客,访客可谓络绎不绝。特别是每逢四月荆公的祭日,园内祭扫者纷至沓来,摩肩接踵。老僧记得,大约十一二年前,先帝也曾亲自前来,在墓前哀悼。他还带了不少特地准备的贡品,供于坟前,焚香斋戒,在寺中逗留了大半日才走。”
“你是说哲宗皇帝?”林寒初微诧。
“不错,先帝仰慕荆公生平,也膜拜他的文宝诗篇,对荆公的诗作信手拈来。当时在坟前,默默念了两句诗。当年我和师父都在场。”
“你可还记得先帝念的是那两句诗?”
“‘玉暗蛟龙蛰,金寒雁鹜飞。老臣他日泪,湖海想遗衣。’这是当年王安石写给神宗皇帝的一首挽辞当中的下半首。想必姑娘也都听说过。先帝来了没多久,第二年就突然病逝了,后来就是当今圣上即位。现在想来,先帝造访本寺应当是元符二年的四月。”
林寒初心中一惊,又是这首诗!先帝当年在王安石墓前念道的这两句诗,居然和那首离合诗中的两句吻合,这是巧合吗?还是说官家也是知情人,这是当年神宗留给每一个皇帝的线索,是皇帝和王安石之间的一种暗号?可是,官家念出这首诗又是何用意呢?他不太可能是念给面前的这个老僧听,因为他既然如此坦然地告诉林寒初,就证明他对离合诗和宝藏并不知晓,那么哲宗赵煦仅仅是出于对神宗和王安石的缅怀吗?
林寒初呆呆站在原地,陷入沉思,直到济永打破他的思索:“姑娘,姑娘?!”
她恍然回神,又问:“大师,你可能还记得当年先帝来访时,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济永侧首,捋一捋花白的长须,慢慢道:“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我记得当年官家只带了两个随从,甚是低调,其他人都是在寺外守候。但所带贡品却十分齐全,我记得那两个随从搬了好几次才摆放妥当。对了,他们当时还带上了好几束萱草,说是荆公生前偏爱此花。那些萱草在四月里刚刚开放,供于墓前甚是好看。”
“你确定是萱草?”林寒初破口而出,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些什么。
“不错,圣上前来祭拜是寺中大事。况且带萱草前来祭拜并不多见,所以我对这个细节记得很清楚。”济永突然停了一停,他的眼睛稍稍放大,虽然他已年迈,下垂的眼睑和耷长的眉毛遮住了他大部分的眼睛,可是林寒初依然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一些什么。
“大师?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济永犹豫少顷,但还是续道:“说来奇怪,说起萱草,这寺中也曾有人带此花来祭拜,而且那人是每隔几年临近冬至前来。本来冬至祭拜王荆公的人也不少,况且那人的相貌身材都很平常,我早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人也带着一束萱草前来。要知道当时可是寒冬,我们园里种的腊梅花已开始含苞待放,那时,在整个江宁都找不出一束萱草,这人是从哪里摘的呢?我当时就问他来着。”
“那人怎么说?”林寒初迫切地追问。
“他只是笑而不语。”
林寒初的脑中的一根弦仿佛被人拨动了一下,寂然无声的那些片段仿佛被同时震响。“大师,你可知那人姓甚名谁?我到哪里可以找到此人?”
济永摇头:“他只是一个前来祭拜之人,并未告知我姓名,况且即便他再来一次,时隔多年,老僧也早已经不认得他了。”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找到任何和他有关的线索?”
济永沉吟片刻,抬头道:“哦,当年荆公在世时就有亲友造访,后来过世后来访的许多祭拜者也会题诗做赋,以慰对荆公的思怀,每隔几年,寺内便会将留下来的诗稿文墨挑选若干,刻于园内游廊的石壁tຊ之上,兴许当年此人留下了若干墨宝也未可知。当年记录诗稿的原册年代过久恐怕早已销毁,姑娘只能去那游廊上碰碰运气。”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看到此人是什么时候?”
济永侧头努力回想,“老僧只记得依稀是荆公刚过世后的一两年,但后来几次他是何时来的,我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多谢大师!”林寒初抱拳答谢,准身便向游廊处奔去。在他二人谈话之际,天色已渐暗,只见游廊上的石牌原本就颜色深灰,在昏暗的夜幕中更加字迹难辨。林寒初拿起火折子,祈祷凭借这一点渺茫的希望能够找到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好在石牌上的诗作都是按照时间顺序由旧到新排列,右手边起依次是熙宁十年、元丰元年至八年,接下来是元祐元年、二年、三年。王安石逝于元祐元年,时间紧迫,林寒初略过了前面,直接朝元祐元年往后的那几年细细瞧去,每年被刻上石牌的有七八首诗作,至于内容都是一些伤怀思念,感叹当年荆公壮志未酬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无名无姓,也不知他从何处前来,如何判断这其中的哪一首是此人所作呢?或者他当年根本就未留诗作,即便留了也有可能未被收入其中。
这渺茫的希望看似是大海捞针,但是有的时候,在没有可靠线索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直觉让林寒初坚定自己的信念。不错,此人既然当年冒险前来半山园,那么他必定会以某种方式留下蛛丝马迹,他为的是以备不测,而给后人留下线索。那株萱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若他不愿留丝毫痕迹,又为何不远千里带来这惹眼的萱草?
林寒初突然想到,自己也并非是毫无线索,这萱草不就提示了她?寒冬之时,能带着萱草前来,他只可能来自温热和暖的地方。她重新看向那些诗词,这次,她并不看内容,而是去看诗作的署名,不多时,她的眼前一亮,只见元祐二年其中一首的落款处写道:苍梧。
苍梧是梧州的一处地名,地处西南,位于浔江、桂江、西江三江汇总之处。虽然林寒初未曾去过,但曾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草木常青。林寒初难掩心中欣喜,再看此二字后面,那人未写全名,只留了三个字:罗散人。再往后找去,果然如济永所言,每隔四、五年罗散人的名字都会出现,分别是元祐七年、绍圣四年、崇宁元年和大观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