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几分震惊、难以置信,在她刻意的收敛下,又有些狰狞地流出来。
她往前倾,努力想看清那“独眼”面上戏谑的神情。
始作俑者一脸的无所谓。
仿佛上一秒,漫不经心地、主动捅破窗户纸的人不是他,他捻着头顶纱布露出的须须儿,吹了一记口哨。
“你不知道?”
“难道,季庭柯没告诉你?”扔了一炸。
下一刻,转身要走,罗敷拽着那“独眼”的胳膊,语气阴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曾翔一根一根地扒开她的动作,即便她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
他还是冷笑:“当然是,字面意思。”
不远处,一辆豹子号的车从厂里驶出来,门卫放行。
后排的男人隔着窗,慎重地瞥了眼罗敷。那是季淮山。
从罗敷的角度,车贴了隔热膜,她看不清里面坐着谁、自然也忽略那一束不友善的目光。
只有“独眼”曾翔,他记得季淮山的车牌号、知道季淮山在盯着。
男人有意往罗敷那里凑了凑,营造出交谈融洽的假象。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相好的?”
他对着罗敷吹气,面却朝着季淮山的方向、对着车,露出挑衅、得逞的笑。
季淮山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指肚,他抬了抬手,心腹明白过来,降缓车速、摇下车窗。
还是那张从容、稳重的脸。
男人选择性地忽略了曾翔的存在,似乎并不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
又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这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以及罗敷死拽着独眼的动作。转而对着她:
“罗小姐,需要上车、捎你一程吗?”
他漾了点笑意:“这附近,实在是不太好打车。”
罗敷看着季淮山的眼睛。
她松开了桎梏曾翔的动作,两只手垂在胯两侧,她压了压裙子下摆。
曾翔说的那段话还噎在她嗓子眼里,就着郊外的沙尘,她生吞不下、定定地站着。
老去的中年男人,脸上有岁月的痕迹、成功后的倨傲,以及近日忙于处理舆论、遭遇重大损失后的沧桑。
但季庭柯,没有一分像他。他装没看见。
罗敷也和他打哑谜。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好”。
中途,网吧的网管又来过一次电话催。
当着季淮山的面,罗敷还是伸手按断了。
“麻烦了。”
一辆七客的车,季淮山和罗敷泾渭分明地坐在两侧。
率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季淮山。
他给罗敷递了张抽纸,示意她将漏到手上的圆珠笔液擦了。
或许其中还夹杂了某些淡黄色的人体组织液。
来自被她抓过的、“独眼”的小臂上,那些交错狰狞的疤痕间。
罗敷接过,道了声谢。
她腹诽,季庭柯像钻进肚里头的蛔虫、一下击穿她的心思。
他说:“罗小姐,我管理着一整个厂区。手下几百、上千号人,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要是发生冲突,别放在心上。”
罗敷若有所思地抬头。
她说,“不会。”
“如果,‘冲突’是指门口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安保。”
女人低头按亮了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
“那他的确是需要规培。”
她的肩线绷直了一瞬,漫不经心地,“忘了登记名字而已,差点就要和我动手。”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罗敷的眼睛定在他的脸上。
“不然,还能是哪样?”
“我脾气不好,就和他争执了一两嘴,他如果要动手、我也要抽回去。”
她不经意地弯了弯唇:“是不是,很不体面?”
季淮山摇摇头,淡淡一笑:“体面是什么东西?”
“你生在韫城,平生见过的、最不体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罗敷捏了那一小纸团攥紧,她表情未变、干涩地开口:“当然是,抽刀向弱者的人。”
季淮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导向性的预示:“只可惜。这世上,怯者愤怒,只会抽刀向更弱者。怯弱的人不需要体面,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当真相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马克吐温罗敷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
“有一句话,叫: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又有说法:公道自在人心。”
她透过车内向外望,望着车驶出郊外、窗外的风景逐步往热闹、喧腾递进。
“对于他人口中说出的话——信、或者不信,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杆秤。”
季淮山看不透女人的神情,她被窗外的阳光投射出淡淡的影子,坐着的脊背挺得很直。
她没有再说过话、没有再急于求证什么,只是在镇上,最热闹的一条步行街上叫了停。
临分别时,她语气缓和了一点儿:“谢谢…季总?”
季淮山眯了眯眼,鬓角一点白。
他认了这一称呼:“不客气,罗小姐。”
女人窈窕的身影往远处走。
心腹一踩油门,车呼啸地飞出百米。
他还是没忍住地:“老板。那女的,绝对没说实话。”
“姓曾的王八蛋一天拿不到钱、一张破嘴没把门,恐怕早就…”
季淮山摇了摇头,他打断对方有些激动的臆测,目光还停留在罗敷几乎缩成一个点子的背影上。
“一个丫头片子、一个残废,加起来也掀不起风浪。眼下,最要紧的,得把季庭柯盯紧了。”
他叹了口气,收在身侧的五指用力到发白。
“姓曾那兔崽子,到底想要多少钱?”*
下车之后,罗敷闷着头往前走,直到拐进另一条街、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着,她拦了一辆出租——季庭柯,伙同郝国平。
季庭柯显而易见地躲着她。
“独眼”不依不饶地,借势挑拨。
但还有别的门路,她的路没有被堵死。
罗敷的记性很好,记得那张让季庭柯第一次失控的订单,上面的地址是——
“师傅,去煤一中家属院。”**午后的煤一中家属院,没有“厂子弟”淘气玩闹,只有院中凌霄花盛放、葱郁地探出墙头。
院子里有老人下象棋,围着相看的、比坐着下棋的更多,但凡吃了一子,老花镜后的眼神“噌”地冒出精光。
罗敷越过那厢岁月静好,越过斑驳的墙体、透蓝的老玻璃、水泥砌的台阶。循着记忆里那条地址,往一单元走。
幸而,凡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里。她不须假装敲错多几户人家,就打听到了郝国平的具体住址。
罗敷找上门的时候,杨婷正用火钳夹着一块烧干了的蜂窝煤往门口、角落里堆。她的小炉子上煨着火,正炸着郝响爱吃的肉丸子。
眼前,年轻、陌生女人的到来让她警惕,像一只张开翅膀、冲动防守的母鸡。
“你找谁?”
屋内,一丝丝肉香飘出来,难得的静谧、祥和。罗敷软了软眉眼,望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发间已冒出银丝的女人。
她只报了两条讯息。
“三个月前。”
“韫城。”
那方炸起、防御的刺忽地敛下去。
杨婷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像是被霜打了的烂菜、颓丧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稳地靠在墙上。
她的身后是一方贡桌,上头摆着瓜果、烛台,和一张镶在相框中的、朴素黑白照。
那是郝国平的遗照。
比罗敷见到的他更瘦,枯得只剩一层皮,勉强附着在骨头上。……
“…你来晚了。”**杨婷去小厨房烧茶水。
罗敷坐在客厅里、那张被旧布条罩着的沙发上。透过卧室半敞的门,她打量起这间屋子的全貌。
这一家过得,半点也不像刚拿了百来万赔偿款的模样。
一旁的小几上,散乱着几瓶“盐酸洝嗅分散片”、“汉防己甲素片”。烧糊的中药瓦罐底下沉着渣子,同主人一般锈钝,蒙一层不属于当下时代的灰。
卧室里摆了张老式的木床、顶上还搭着夏天的帐子,一股脑的樟脑丸味、药味、潮湿腐朽,剩一口水的瓷杯缺碎了一角。
她的目光顿在更角落的位置,床头柜的里侧,那一瓶有半个人高,接着细长透明管子的铁罐子上。
将要起身、往里面去了,杨婷叫住了她。
对方手里端了杯菊花茶,冉冉热气升起。
“家里只有这个,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罗敷半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她接过,抿了一口、轻轻搁在茶几上。
“已经很好了,谢谢。”
温热的茶水滚到胃里,熨贴了她被工业园区尘土磨砾得发粗的嗓子。
罗敷忍不住,重重卡了一嗓子。
她是明面上的。对面坐着的女人则完全相反,喉咙里藏了一破锣,胸腔里闷着、要咳也咳不出来,说话吃力、湿浸浸地泡在痰里。
杨婷说:“我知道你是谁。”
“三个月前,国平曾经瞒着我,说是去韫城见老战友。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开当地盯着的那些'眼睛',去找你帮忙。”
“我在孩子的电脑里,发现了那封邮件。”
罗敷眉头一紧。
对方挤出丝笑来:“夫妻之间,没有秘密。”
“邮件已经被我删掉了。这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包括,季庭柯在内。
女人起身,把炉子上煎的小肉丸一个个夹在盘子里,酥脆、弹得像一个个小皮球,她烫得拇指并食指揉上了耳朵。
做这些的时候,杨婷的周身仿佛被镀了层绒毛,她整个人被包裹着,露出坦然、看开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并不见底:“您来得太晚了。”
“那些事情,对于我和孩子来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想往前看。”
蜷起来,咬着牙活下去。
“不追究了?”罗敷问。
杨婷说:“不追究了。”
罗敷觑着对方的神色,滚烫的指尖触了触脸颊。
“如果我说,我还想继续查呢?”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杨婷也慢慢正色,她覆了层茧子的指腹捻了颗肉丸子,缓缓塞进嘴里。很烫。
几乎要烫出了眼泪。
“你说,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乎真相。”
“人死了,各个都像是见了荤腥的狗,为什么?”
罗敷没有被她的话激到。
她只看见对方那双含了泪的眼睛,红了一圈儿地盯着她。
“罗小姐当然可以继续查下去。”
“有一手的新闻、热度,将来青云直上。但你这么做,就是逼我们所有人去死。”
倘若谜底的终端,是一张握着剑的死神牌呢?
女人那一口肉丸子并没有嚼下去,她受情绪波动,忽然剧烈、没命地咳,自己都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她不敢在罗敷面前表现出来,只好咬紧牙关、生吞进去。
罗敷顺着她的背,给她递了杯热水。
她看着对方咽了下去,缓了好一会,才幽幽地、在对方的耳边:
“盐酸洝嗅分散片、汉防己甲素片。这两种药,我曾经听说过。”
她拨开小几上的杂物,露出那几瓶药的全貌。
“一般而言,多用于治疗肺癌,单纯硅肺一、二、三期及各期煤硅肺,我说得对吗?”
杨婷身子一僵。她如坠冰窖地盯着罗敷、急急地辩解:
“那是…”
“那些药,不是郝国平吃的。”
罗敷黑色的瞳仁几乎把人吸进去,烁出有些黯淡的光。
“药,只是其中之一。”
“其二,你的房间里,摆着几十块钱一瓶的工业氧,上面接着吸氧的软管。”
“郝国平已经走了许多天、人都下葬了,所以那些东西,只有可能是你在用。”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罗敷以为对方不会继续再理自己,自己要被驱逐出家门的时候,对方颤着手,终于打翻了那盘盛着肉丸子的小碟子。她盯着罗敷。
那么年轻、漂亮,未来拥有无限的可能。
“罗小姐,你见多识广,是个聪明人。但你知不知道,那样一瓶工业氧气,用完需要多久?”
罗敷摇了摇头,默然:“要多久?”
杨婷有些崩溃地捂着脸,像不得已被人逼出壳、无法继续逃避的乌龟,颈上青筋绷得死死。
“开最小,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能用完一瓶。”
“你究竟想从我——一个将死之人手里,得到什么?”
作者大大加油,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