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黑漆漆的眼珠子,令罗敷想起还被她寄存在网吧里的行李、她的相机。
那是她随身佩戴的枪支。
但眼前被逼到崩溃的女人,显然不是她行刑的对象。
罗敷学摄影出身,跑不掉布列松大师的“决定性瞬间”,譬如被揭露后的恼羞成怒、忏悔的眼泪、癫狂的笑,甚至是死寂一面。
这些不需征得当事人同意,只需要即刻按下快门的照片、摄影者对他人苦难的预设视角。自带着傲慢意味的审判点出发,又称之为——
“镜头霸凌”。
她的报道是如此、她需要的一手新闻是如此。
杨婷没有说错。
即便来到西山之后、遇到季庭柯之后,罗敷已经许久不再依靠镜头,作为她公正、执刑的第三只眼。
她妄想,从一个将死之人口中、手里,套出什么呢?
罗敷眼前快速掠过画面,走马灯一般,有郝国平的那封邮件、张穗三番两次的挑衅,所有人对于那起事故避之不及的态度,季庭柯的身份、为什么躲着她,夹杂着那独眼男人的警告作为画外音,一下一下地、凿着她的大脑。
她想要知道真相。
所有人,囊括季庭柯在内,一起瞒着她的真相。
杨婷说,窥探真相,就是在逼“他们”去死。
那如果,不作为新闻报道、公之于众呢?
罗敷没有找到机会投诚。
因为,她面前、小几上的药品在顷刻间,被全部扫在了地上。
罗敷以为是眼前的女人、郝国平的妻子憋了团火要发泄。
她抬头,发现对方呼吸明显地一重,像老式的风箱,她捂着胸口、面色发绀。
对方开始胡乱挥舞手臂,像溺水的人,扫荡着、妄图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手颤颤地指起来,被罗敷握住了。
罗敷发誓,她当下、吼出的声音几乎要将老公寓的屋顶抬了:
“我不问了。”
“你要什么?药?还是吸氧?”
隔了几秒,杨婷想掐着罗敷手心的力道减弱,软绵绵地往下坠、她喉咙里像躲了台轰鸣的机器,拼命挤出点呼吸。
“手…手机,救我…去医院。”*
西山省职业病防治院。
急诊室的灯牌亮着,罗敷坐在门口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她捏着手机、面上一片死寂。
她的身侧,还蹲了个头发刺硬的萝卜头。
萝卜头自我介绍说,他叫郝响。
背着有他半人高的书包,半大小子神情肃穆地像个大人。
“他们都说,是你闯进了家里,妈妈才会气得'肺破了',你是坏人吗?”
罗敷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
“肺破了,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咬着手指,咿唔了半天。
直到不远处,有熟悉的男声响起,冰冷地、夹杂怒火:
“肺破了,是气胸的意思。”
“你所咄咄逼人、找上门的人,实际患有矽肺三期,合并肺气肿、肺大疱。但凡肺大疱破裂,或是肺部纤维化及纤维化组织的牵拉和收缩,都会引发突发性气胸。”
那是季庭柯的声音。
罗敷抬起头,目光对上他的。她心里掉了块地方,空得不上不下,没了平时的气势。
“听不懂,说人话。”
男人咬了咬牙:“剧烈运动、屏气、提重物、生气、激动都会诱发气胸,少有在睡眠期间发生。如果抢救不及时,会…”他住了口。
因为,衣服下摆被郝响拽住了。
小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季叔叔,你来得真快。”
他也不贫嘴了,也不故意乱着辈分叫人。
季庭柯摸了摸男孩硬扎的脑袋,他压低了声音:“你一打电话,叔叔就来了。”
他耐心地、哄了那孩子片刻。
眼角余光却还固执地顿在那张不锈钢长椅上,注意到一片阴影,默不作声地、逃出了男人的视野范围之外。**医院一层,通常都会有一家便民超市。
罗敷在超市买了包烟,一块钱的打火机、不防风,她躲在外头楼道里,火被风吹走无数次。
季庭柯找到她时,嘴里同样、破天荒地也咬了根燃着的烟。
罗敷知道,季庭柯只有真正心烦意乱时,才会偶尔碰一根。
他的眉眼里有化不开的郁色,盯着罗敷被唾液濡湿的烟嘴,低头凑近了。
借着他的火,燃了她的烟。他咳嗽一声。
“吸。”
罗敷往里吸了一口,两方都被呛了,喷出的烟雾交织。
季庭柯让出了安全距离,他靠在医院的墙上,抬头、是葱郁、满当的爬山虎,男人眯了眯眼。
罗敷默了一秒。
“来兴师问罪?”
季庭柯冷笑了一声。
似乎意有所指地,他呼了口气。
“问什么罪?”
罗敷吐出口烟,她转过眼眸,看向他:“那孩子——郝国平的孩子,说他妈妈是被我气的。”
“她做过手术,通过结扎、修补破裂的肺大疱,进行胸膜固定后,又发现了隐性的肺大疱。这是根本原因。”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讥讽。
他上下打量着她,罗敷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出了“自作多情”四个字。
季庭柯没有抽完那根烟。他按灭了烟头,一簇雾消散在指间。
被丢在楼上的郝响从楼道口跑出来,叫了季庭柯的名字。
他说:“妈妈醒了。”
男人要应、要走出去了,被罗敷掐着肩膀,反推、按到了墙角。
她堵住了他的嘴。
这是一个不带迤逦色彩的吻。
牙磕着舌头、唾液带着恨意纠缠。
季庭柯尝到了罗敷嘴里的烟味。
她也尝到了他的。
苦涩、干裂、柔软的,像是嚼烂了、要生吞入腹。
郝响的声音伴着这个冲动的吻,渐远、渐小。
罗敷松开了季庭柯,她鼻梁抵着季庭柯的下巴,她蹭着那一小块磨砂质感的青茬,轻轻喘着气。
“问我,为什么会找上郝国平家里。”
季庭柯偏过了头,隐在黑暗里,他抿了抿唇。
“不想问。”
罗敷说:“必须问。”
她黑色的瞳仁在黑暗中烁出慑人的光,里面藏着火舌肆虐、匆匆席卷。
季庭柯像是被烫到,鬼使神差地,口舌都被她的话侵占、利用。
“所以,为什么会找上郝国平家里?”
罗敷许久没掸过烟蒂,它长长地落下,烫回她的手背。
她看了他一会,像是用眼睛,完整地爬过他的五官。
“有人告诉我,是你、伙同郝国平一起,故意炸了一期的厂子。”
四下没有动静。
隔几秒,季庭柯终于忍不住地、冷笑出声。
“你信吗?”
罗敷说:“盛泰的赔偿款,一条人命、一百多万。”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她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我想不通,如果真的是郝国平做的,他拿了一百多万的赔偿款、人都没了,究竟有什么用?”
“总归,不能单纯是为了报复。”
她看了眼楼上,低头、又吸了一口烟。
“现在,我想明白了。”
“因为他同样患有矽肺的妻子。”
季庭柯掰了掰手指,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指头。
触感一片干涩,他堵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罗敷在烟雾里抬起头,她的语气很平淡,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在季庭柯心里掀起骇浪——
“那么,遇害的其他四个人呢?”
“他们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吗?”
她静了一会儿:
“他们和郝国平一样,都有‘必须去死’、‘用死来谋得赔偿’的苦衷吗?”
季庭柯按了按额头,他露出一个含义荒谬的笑。
“铝水泄露,本就容易发生事故,在各地、断断续续有不少案例。这里不是第一起、也不会是最后一起。”
他低头看着她,像是料定了她不会有答案一样。
“即便你的假设成立——我也没有卷入其中的动机,不是吗?”
男人转身、要离开,罗敷叫住了他。
她仰着脸,一点一点地将男人的心提起来:
“依你的说法。郝国平妻子,为什么要说——追究真相、就是逼他们去死?”
“既然是真相,又为什么会害人。”
男人愣在了原地,似乎没料到这一句。
他看向外面、她乘胜而追:
“盛泰轻合金工厂。这一家的绝对控股人,名叫季淮山。”
“你也姓季,他也姓季。”
“他跟你之间,是什么关系?”
良久,她才听到了季庭柯辩驳的声音。
“没有关系。”
罗敷把烟盒塞进了兜里,她眯眼看着他。
她学着别人、学着汪工的模样,也叫他“大工程师”。
“爆炸事故发生后,没有哪个安全工程师,能够逃过事故责任追究与处罚。”
“但你没有。”
“你没有接受问询、或者任何调查。”
“什么样的‘没关系’,会为你担保,拼死保下你?”
季庭柯往外走了几步,他半个身子暴露在光线里、半个身子埋在走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