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线浓稠暗哑, 温热的手指摁上她眼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 他?自己都觉得是在鬼迷心窍。
梦应当没醒。
否则他?不至于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
他?完全可以将桌上的纸巾推给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指腹反反复复摩挲她的眼角,重演她因为吞咽不下而干咳时,眼角生理?性沁泪后染出的天然红晕。
裴拾音杏眼洇泪,注意力却在他的指尖触到她脸颊时,有短暂的游离。
宋予白向来喜洁。
为什么她能在那股熟悉的、淡雅的冷调木质香气里, 闻到一丝……檀腥味?
然而此刻她鼻子酸涩,有水汽堵着, 所以闻着也很不真?切。
茫然的视线垂落在盖在他?腰下的薄毯上,骨节分明的左手仍紧紧攥着毯边。
抽噎停不下来,她小声地哭,诚惶诚恐问,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好端端又要去瑞士?
不得不承认,宋予白一直都觉得, 远离是非之地, 就是回?击谣言最有力手段之一。
所以当他?听到从聂家?传出来的那些流言蜚语时, 想到的第一个避嫌的办法,的确就是跟她保持距离。
应当接受宋墨然的提议, 将她送离宋公馆,重新安置回?那间?裴蓉留给她的公寓,然后在有限的关心之外, 做到足够的冷淡、足够的疏离——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堵住悠悠众口。
只是, 她同样?是谣言的受害者,他?做不到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于她。
他?沉默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忐忑,眼里包着的眼扑簌簌往下滚。
“叔叔,你说,我改。”
叔叔两个字本能让他?触动?,然而潜意识却并不想听她这样?叫他?。
“为什么这么问?”
在强大的流言蜚语面前,为避免刺激到他?的神经,裴拾音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如?履薄冰般小心。
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裴拾音满腹委屈地低下头,一副听凭处置般的柔弱,如?缎的乌发下,露出脆弱白皙的天鹅颈。
宋予白记得梦里,他?拢住她的头发时,能透过她的发隙,抚摸到她的后颈,柔软细腻的触感仿佛仍旧停留在掌心里。
他?闭眼,悄无声息地叹息。
应当梦醒。
也必须梦醒。
此时此刻,再放任自己将天马行空的幻境作为真?实,他?就是猪狗不如?。
她已故的母亲是自己亲哥哥的准未婚妻,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的调皮造成哥哥在那场意外里身故,间?接导致裴蓉郁郁寡欢,她本该是自己的亲侄女?。
她被他?一手养大。
即使?当年有过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但现在她信任他?,像个孩子一样?依赖他?,她叫他?叔叔。
只是,少了?份血缘的保障,这样?的感情,归根结底,还是经不起谣言的摧折。
他?应当小心。
行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只是出差。”
宋予白虽然已经跟宋墨然允诺,打算在瑞士短居一段时间?,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主意:“秦安的地拍下来之后,总经办那边给出的开发方案,我不太满意,所以打算跟隋东一起,去瑞士当地的一个度假景区看一看。”
其实这趟瑞士出差,早在计划之内,只是之前他?和隋东的时间?一直没约好,所以耽搁到现在。
并不算临时起意。
解释的语声平静而耐心,就连原本微哑的声线,都已经平复如?常。
裴拾音不能置信地微微瞪大眼睛,泪痕未干。
……所以,单纯就是乌龙咯?
她偷偷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在他?从容的坦诚中,终于确认今晚所有的担忧,不过是虚惊一场。
“小叔叔,那你怎么出差都不跟我说一声啊?”
警报解除,少女?的撒娇都带着点讨人喜欢的无赖,令人招架不住。
她仍旧保持着跪坐在地毯上的姿势,双手攀着他?,叠肘压在他?的腿上,纤瘦小巧的下巴就支在了?肘上,像只乖弱的小猫伏在主人的膝头,只等着被揉揉脑袋的娇憨。
没有一丝刻意撩拨的骄矜神态,也毫无任何眼神的□□。
她只是像个粘人的小孩向家?长讨要糖果般,质问他?为什么只给一颗糖而不是两颗糖的天真?语气。
然而坚硬的膝盖,却随着她呼吸起伏的波涛,若有似无地触到一片异样?的柔软。
他?克制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动?声色地退离果冻般的软兔。
微微板起脸下逐客令。
“还有事?”
她已确认自己拿到了?暂时的免死金牌,这时候当然就更加肆无忌惮,无辜地抬了?抬下巴,反问:“没事就不能陪你了?吗?”
老宅不像宋公馆,这里有管家?有佣人,还有宋墨然。
如?果不小心被爸爸撞到两人深夜独处,估计又要操那些无用?的心。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有谣言在前,更不应该再纵容她在自己身边任性。
可宋予白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地上凉,你坐到沙发上去。”
这种时候的裴拾音向来听话。
身前的热源倏然消失,但膝盖处却依旧残留着少女?特有的柔软体温,笼罩在身周的空气,同样?缠绵着她身上特有的荔枝甜香,混着股淡淡的奶味,是她沐浴露的香气。
踢掉拖鞋侧躺到沙发上,裴拾音抱着靠枕,歪着脑袋问他?:“叔叔还没告诉我,后天是几点的飞机?”
宋予白低头翻看出差前需要确认的文件:“怎么?”
像是被他?冷淡的态度伤到,裴拾音不满地瘪了?一下嘴。
“想送送你都不行吗?”
宋予白从文件里抬头,一脸“我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的表情,轻哂了?一声:“早上6点半。”
裴拾音:“……”
“宋予白,你故意的吧?”
宋予白只是很平静地从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是默认。
裴拾音气得咬牙切齿。
送机是不可能送机了?。
毕竟这个时间?早得她能立马戴上痛苦面具,即使?手机里订了?十个闹钟还会因为担心醒不来而焦虑到彻夜不眠。
宋予白:“你有早上折腾的工夫,不如?在假期里养精蓄锐,睡醒了?之后多陪我爸。”
裴拾音:“那你打算多久回?来?”
“很快。”
“很快是多快?”
“事情办完,”宋予白想了?想已经计划好的行程,“再去拜访一个朋友就回?来了?。”
是个闻名遐迩的设计师,如?果能约到他?的档期,在秦安设计一间?美术馆,一定会成为营销热点之一。
裴拾音偷偷瞟他?:“男的女?的?”
藏好的小心思,轻而易举就能被人发现,她是个聪明人,也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不小心。
宋予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放在书案上那一叠厚厚的开发资料上,有些不耐,却依旧忍着好脾气跟她重申:“我说过,我没有时间?给你找婶婶。”
裴拾音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话外音,顺着话继续往下问:“那你拜访完这个设计师就回?来了?吗?”
“嗯。”
“那能快点回?来吗?”少女?的眼神几乎是在瞬间?落寞下来,也不是乞求,只是很惆怅地仿佛在说一个事实,“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是会有些害怕的。”
原本还算融洽的谈天气氛,瞬间?就静默出几分诡异。
宋予白敛眸不语。
这几个月的相处,他?自认已经将她保护得足够好。
继借用?秦安给出警告后,叶兆言应该不敢在婚前为难她。
除非宋墨然又心血来潮想做月老——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父亲向来擅长在他?鞭长莫及时做一些不太理?智的决定。
本来不应该再接这个话,然而带着明显安慰意味的解释却不由?自主。
“原定计划是一个月,但我会尽快处理?完那边的事情。”
得到他?的允诺,裴拾音彻底放下心来。
刚好,也趁宋予白去瑞士的间?隙,她可以找机会,跟聂宏好好聊聊。
少女?独身坐在沙发上,于灯下抿唇蹙眉,心事重重。
宋予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那些谣言,又或者,即使?听到了?,又听到了?多少,哪些版本?
那些污言秽语描述她跟自己的关系,哥哥泉下有知?,也会生气。
必须制止那些能够让彼此好不容易修复好的关系摇摇欲坠的流言蜚语。
所以在离开之前,他?仍需替她处置这些留言的根源,好让她不再害怕。
宁城的绿地高尔夫球场,雨后绿草如?茵,湿润的空气里弥散着植物特有的草汁香。
杂沓的脚步碾过几簇刚刚冒头却被球场维护工人忽视的绿草面,踏上了?高尔夫球车的踏板,吹捧的声音也跟着一起上了?车。
这是聂家?入股的一个高尔夫球场,即使?是小股东,但作为少东家?之一的聂宏,还是喜欢呼朋引伴,找各种由?头,在自己的狐朋狗友面前出风头。
一球进洞,身边喝彩连连。
聂宏得意地扬扬眉,问旁边的人,要不要换个地形打。
高尔夫球车顺着平整的水泥路,缓缓往山顶开。
等一帮人拿下球具,却看到果岭上,早有人驻点挥杆。
有好事者目力好,认出里面好几个叔伯都是宁城商圈里排得上号的名人,只可惜辈分差了?一轮,他?们这帮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就算想进去凑热闹套近乎也不够格。
“诶,站隋东旁边那个,是不是宋予白啊?”
人堆里两张年轻的脸,在一众半退休风格的休闲着装里,倒是鹤立鸡群的醒目。
相比隋东端正到稍显沉闷的五官,宋予白的气质更加出众,一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自带沉稳儒雅的书卷气,剑眉星目的长相干净清冽,矜贵十足,标准的上位者,冷静谦和,与人相处明明温和却又自带疏离感。
即使?身边站着几个年纪大他?一轮的叔伯,他?周身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被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一贯以运筹帷幄的从容示人,儒雅清和的风度,举手投足里,都是逼人的贵气。
衣着打扮、仪态风姿,也向来一丝不苟、沉静如?画。
经年累月沉淀下来从商海浮沉打磨的气度中,他?无一处不稳稳透着“为人得体,遇事周全?”八个字。
光从打球间?隙的言谈来看,这场球局,谁是座上宾,一目了?然。
宋予白向来都是如?此,不论在什么场合,即便?他?无意争锋,但照样?可以出尽风头。
聂宏是聂家?的老来子,从辈分来看,甚至跟对?方还是同辈,只可惜在自己爸爸眼里,他?跟宋予白之间?的距离,用?霄壤之别来形容都不过分。
然而再沉稳再有能力又怎么样??
还不是和禽兽一样?,跟亲手养大的侄女?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做那种龌龊的勾当?
宋予年早逝那桩旧事,几乎整个宁城上流圈子都耳熟能详,只是大家?碍于宋家?的威望都颇有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谈,裴蓉当年为了?缅怀这个未婚夫,不知?道找了?哪个替身配的种,所以裴拾音对?宋家?而言,是个什么身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叶家?前不久丢了?秦安那片开发区,叶兆言找他?这个好兄弟喝酒的时候简直郁闷至极,半途醉醺醺地漏了?两嘴,顿时就让他?嗅到了?点不一样?的苗头。
三更半夜,一个没血缘的叔叔强硬地把一个芳华正茂的女?孩子从她未婚夫家?里带走了?,这要真?没点什么,说出去,谁信?
克己复礼完美无缺的叔叔和美貌待嫁温柔娇弱的小侄女?,这样?一对?关系,风月里还带着点背德的刺激,就连议论起来,都特别带劲。
最好的球场已提前被人占走,他?们这帮纨绔子弟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友拍了?拍聂宏的肩膀:“走吧,这种叔伯局没咱们的份儿,得罪了?他?们,回?去又得被我爸拎着数落一顿。”
“怕什么?”聂宏盯着宋予白沉静挥杆的侧脸,嗤了?声,“这里又没有包场的说法,凭什么我们不能打?”
聂宏话一出口,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该附和他?,还是劝他?别不自量力——毕竟,以君豫的财力,得罪了?宋予白,偌大宁城,从今往后,就不会再有他?们姓聂的一席之地。
不知?死活的聂宏又凉哂了?一句:“毕竟,有人别看着白天精力好,夜里指不定被小姑娘怎么折腾呢。”
裴拾音的美貌在宁城有目共睹。
只是宋家?自从宋予年出事后,在宋墨然严苛的家?教和自律要求下,她很少抛头露脸,连名媛圈里的拍卖、秀场、酒会也基本不参与,“招摇”两个字根本轮不到她,但只稍见一面,她明艳俏丽的五官,都会令人难忘——这几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叶兆言能抱得这样?的美人归。
聂宏这一句揶揄,话里话外都是嘲讽。
身边都是听了?不少谣言的知?情人,三两声稀稀拉拉的笑声里,彼此都夹着点“懂得都懂”的不怀好意。
到底有人理?智,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忍不住劝了?聂宏两句,别跟这帮大佬们起冲突。
这点逼数,聂宏心里还是有的,所以有人一给台阶,他?立马就往下走,只是嘴上的便?宜却依旧要占:“行吧,反正我们也懒得跟这种人同流合污。”
横竖热闹看够了?。
一群人嬉皮笑脸地往高尔夫球车的方向走,忽然,一枚高尔夫球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穿过人群的缝隙,在一众人惊惧的呼声里,聂宏小腿骨骨裂的声音就显得有那么点微不足道了?。
白色的高尔夫球滚过草地,转上了?水泥路面,无声地打着旋儿往台阶下滚。
聂宏的惨叫声听得所有人都头皮发麻,一帮纨绔子弟反应过来,有人关心,有人打电话呼救,同样?,也有人四下张望,寻找这场飞来横祸的始作俑者。
不远处的果岭上,隋东拉着那几个年龄大的叔伯,似是在温声安抚,而一贯儒雅谦和的宋予白,单手提着一柄冰冷银色球杆,不紧不慢,甚至有些闲庭信步似地散漫地走了?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施救的嘈杂瞬间?安静。
宋予白站在聂宏身前,居高临下,他?平静地垂眼看着对?方痛到面目扭曲涕泪直流,平静冷漠到,像看一件不值得驻足的垃圾。
干净透亮的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沉静从容到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睛。
长达十秒的注视,如?同注视一个即将被凌迟的犯人,特地留了?时间?欣赏他?的惨状。
“抱歉,镜片刚才?起雾了?,没看清你。”
施施然的话音中,连抱歉都假惺惺得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