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边缘寂寂无声, 原本还意兴阑珊的众人此时此刻已经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宋予白这声毫无诚意的道?歉,等同于在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故意的”。
聂宏仍旧捂着?小腿□□, 骨裂的疼痛刺激神经,他连一个多的字也说不出来。
宋予白拿推杆轻轻敲了敲聂宏握在小腿上的手背,关?切地问他:“伤得?严重吗?”
冰冷的挥杆抵上小腿的瞬间,钻心的疼痛几乎令人晕厥。
聂宏陡然拔高的惨叫声听得?不少人都感同身受地皱眉缩脖,看向宋予白的眼?中又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惊惧。
从未有人见过他这一面,恶劣冷酷,毫无同理心, 跟他多待一分钟,都会害怕到头皮发麻。
有人反应快, 结结巴巴地说跟宋先生没关?系,是他们自己不小心误闯了果岭,聂宏不过小伤,只要就医及时,休养两天就能?好。
但所?有人都清楚,骨头被打断,不躺个半年根本好不了。
只是附和的声音依旧接二连三?。
一帮纨绔子弟, 跟聂宏纯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关?系, 根本谈不上交心, 此刻,已经无人在意聂宏伤势, 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在宋予白眼?皮子底下开溜,免得?被他记住名字, 成为第二个无辜的受害者。
借着?给聂宏找救护的由头,一群人三?言两语就做了鸟兽散。
寂静的果岭边缘, 很快就只剩下痛到□□的聂宏和一言不发却居高临下的宋予白。
宋予白似是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温和地问聂宏,能?不能?听到他说话。
聂宏生怕他再用?冰冷的球杆直抵他痛处,拼命点头。
他就算再笨,这时候也知道?宋予白这“不小心”打过来的球是什么意思。
他跟他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交集,就算路过照面,按宋予白的身份,也懒得?多看他一眼?,能?让对方下这种?狠手教训他,无非就是自己这张贱嘴惹的祸。
聂宏痛哭流涕,一边认错一边求饶:“宋哥,不,宋叔,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有的没的让您老人家不高兴。”
谣言其实影响不到他。
他知道?他跟拾音之间清清白白。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影响到他。
清者自清。
只是那些煞有其事?的捕风捉影,的确令他的小侄女忧心忡忡,她年纪那么小,向来心志不坚,容易胡思乱想,她甚至无辜到误会他去前往瑞士也是为了避开她,并为此自责。
可怜的惊弓之鸟。
她已知晓两人之间的界限。
她安安分分叫他叔叔。
他理当像从前一样,呵护她,为她扫除所?有后顾之忧。
宋予白始终保持着?温和宽容的笑意,看待聂宏,就像看待一个知错就改的孩子。
“我想,你应该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也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手?
聂宏心里骂得?厉害,但嘴上却不敢不老实,忍着?小腿的痛,拼命点头。
“您大人有大量,就,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熹微的晨光褪去,临近午间,空气?中淡淡的青草香被升温的太阳所?蒸发。
男人搭在眼?皮上的几缕碎发,在悠然的山风中摇曳,干净的玻璃镜片在光照中折出冰凉的光点,却依旧不失斯文儒雅。
“聂宏。”
宋予白不疾不徐地开口,平静的脸上,仍旧挂着?好言好语的笑意,像是真的在跟一个孩童耐心地讲道?理。
“其实我不太喜欢煞有其事?地去澄清这些有的没的,毕竟——”
他顿了顿,缓声强调了一句“清者自清”,然后,他缓缓起身,重新?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温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少有的、上位者的耐心。
但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眼?神却是与?生俱来的清冷傲慢。
“只是,我的确将拾音当我亲侄女一样教养,总不能?让她在婚前被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困扰,说出去,是我对不起我哥哥。”
聂宏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那串淡紫色的佛珠上。
晨光照在通透的琉璃珠子上,折出的熠熠辉光里,让原本脱俗的佛珠,也染上了一丝欲色。
他从长辈口中得?之这是宋予年的遗物。
也知道?,当年宋予年的死因。
更知道?,宋予白这些年,之所?以时时刻刻将这串东西戴在手上,无非是将继承哥哥的遗志为己任。
裴拾音在宋家人眼?里等同于宋予白的亲侄女。
显然,也是宋予白的一块逆鳞。
他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哭哭嚷着?让对方给一个谅解的机会,无论怎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然而话还未说完,冰冷的、沾着?青草汁的高尔夫球杆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嘴,将他满腹的画饼说辞都拍回了肚子里。
隔着?温热的上嘴唇,聂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镀了金的推杆底部,带着?何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和不容人辩驳的无情。
“以后,有用?到你的时候,聪明?的,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暗示点到即止,聂宏微微错愕,只瞪着?眼?睛看传闻中这个光风霁月、行事?磊落的“宋总”、“宋先生”。
耳边突如其来忽然浮现的,却是对方处心积虑设局将君豫的元老送入监狱的谣言。
谣言未知真假,却越显得?设局者野心勃勃。
唇上被高尔夫推杆坚硬的触感敲得?麻痒,而冰冷的寒意,也通过他的齿面,顺着?四肢百骸贯过全身。
宋予白离开前,只温声劝他养好身体。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绅士得?体的修养。
如果此刻聂宏不是因为对方的“无心之失”而躺在地上的话,宋予白脸上的耐心和温煦会更有说服力。
“另外,祸从口出,也记得?要告诉你的那些朋友们。”
与?一众叔伯在高尔夫球场的停车场告别后,宋予白和隋东一起,坐上了隋家的车。
明?天就要出差,君豫系统平台内部有不少文件和流程需要批复,相比隋东懒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宋予白认真批阅文件的举动,就显得?过于勤勉了。
隋东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毕竟眼?前的工作狂为了小侄女的嫁妆卷生卷死,他们隋家也是其中的获益者之一。
宋予白边在平板上签字边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看这么久?”
隋东收回目光,笑了声:“就是觉得?,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毕竟,你宋予白要真想让人闭嘴,办法?可太多了,对吧?”
他这人最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套,花点时间,给聂家设个陷阱,等对方一败涂地,他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在整个宁城杀鸡儆猴,到时候看看谁还敢再乱传谣言。
宋予白连头也未抬,只是很平静地回了一句:“年后拾音就要结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爸为这些事?情担心。”
暴力的确是解决问题最快且最直接的办法?,但这绝不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我看你明?明?是关?心则乱。”
毕竟宋予白对裴拾音的好,他们哪个不看在眼?里?
这人看着?清冷自持,可实际上这么多年,连一句重话也没对裴拾音说过。
小姑娘要什么给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对裴拾音的耐心似乎还真是无穷无尽。
隋东:“有时间呢,劝你还是找个对象,别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你侄女身上。”
他认识宋予白这么多年,“为人得?体,遇事?周全”这八个大字就像是稳稳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而“暴力”这个名字,似乎也应该跟他彻底绝缘。
他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仪,也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态。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谦谦君子,有一天,也会做出这种?恶霸般仗势欺人不由分说打断人腿的行为。
如果不是知道?他跟裴拾音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太过了解他这个人在道?德上的洁癖和精神上的自律,不然连他都要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宋予白当然知道?隋东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平板,正色掀起眼?皮:“我关?心她有什么错?”
似是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男人静默了几秒,沉声道?:“如果我哥哥当年没出意外,她就是我的亲侄女。”
能?一样么?
如果当年你哥真的跟裴蓉结婚,指不定生的是个侄子,不是侄女——要真是你亲侄女,裴拾音也不该姓裴,该姓宋。
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这些话,隋东也只敢腹诽,不跟他争,只笑了笑,一脸“你说得?对”。
宋予白从对方脸上读到一丝揶揄,但也懒得?理。
毕竟清者自清。
他跟裴拾音两个人,无论从何种?意义上,都清清白白。
没发生过的就是没发生过。
现在没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他能?抵御一次,就能?抵御第二次、第三?次。
然而越是这样自我洗脑,越是清楚他跟对方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再次从梦靥中醒来的时候,他才会这样惊魂甫定。
从梦中惊醒的瞬间,宋予白如同大限将至般,玻璃镜片下是放大的瞳孔,搭着?几缕碎发刘海的额头,都是涔涔冷汗。
在跃如擂鼓的心跳声中,他将潮热的额头抵靠在冰冷的车玻璃上,喘息着?、费力挣扎着?,平复每一道?紊乱的呼吸。
空气?里有潮湿的黏腻气?息。
车窗外,中秋的圆月隐于浓云后,天气?预报说有雷雨。
回老宅的路上,是周权开的车。
路过君豫旗下某个酒店时,宋予白本想让他中途停一停,好做一个简单的清洗。
但又觉得?这种?反常的举动,未免有些此地无银。
反正到家也要一个多小时,估计该睡的人都也已经入睡,回家还有换洗的衣服,环境总归比酒店舒适,且不容易令人起疑。
然而等车驰进?老宅那扇古意黯然的篱笆门,碾过青石小路,还没来得?及停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拉开了他的车门。
柔软的身体先他的反应一步,像只轻灵的蝴蝶,一阵风似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叔叔,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我等你等得?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了!”
少女一边撒娇一边将揽住他一侧腰的胳膊抬上来,伸到他面前。
推开她是本能?,然而偏偏有人不依不挠。
宋予白无奈之下只能?沉声,微微训斥般地提醒。
“拾音,有人。”
她这才老老实实松开缠在他腰上的手,乖觉地眄他不说话。
直到周权将车开进?地库。
宋予白领着?她往屋内走。
“怎么还不睡?”
黏腻的身体急于清理,但裴拾音的蹲点,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他不知她今晚还有什么花招,只是急于打发她,所?以语气?也有些不客气?。
然而身后很快没了动静。
廊灯下,穿着?睡衣的少女,背着?手,抿着?唇线,望他的眼?神也开始委屈起来。
他停步,放软声息:“怎么不说话?”
“还不是为了把东西还给你。”
嘀嘀咕咕小声嘟囔,愤愤不平的语气?也像是在埋怨他不解风情。
递到面前的是一个橡木相框,相框内,是她高中参加排球赛时的独照。
白色的紧身球服,绷紧的小腿的又长又直,一手抱球,一手对着?镜头快乐比“耶”。
某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涌入脑海的时候,宋予白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
她说话的时候也在看他脸,见他变脸,迅速就抢白道?:“我还做不出进?你房间翻你东西这么没品的事?情。”
哪有这样的人!
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她偷鸡摸狗!
她心里有气?,忍不住白他一眼?。
“是周阿姨在你房间里搞卫生的时候,从床头柜的夹缝里弄出来的,她以为是我的东西,特地拿给我。”
不等他反应,她马上就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叔叔特地将我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是做什么,但我想,这么好好收进?相框里,应该也是觉得?挺重要的,对吧?”
狡黠的眼?睛漫不经心扫向他的时候,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欲盖弥彰的试探。
宋予白垂眸,泰然地想伸手去接那个相框,却被她往旁边躲了一下。
自以为握到把柄,就开始拿乔。
她被宠坏,霸道?得?向来习惯蹬鼻子上脸。
他平和温声:“爸爸不也将你的照片放在房间里?”
——那不一样!
宋爷爷收藏的是我们三?个人的全家福,你藏的是我的独照!
她咬牙切齿,但也不敢再施巧计。
毕竟,她无意在他远行的前一夜,把精力放在这种?死无对证的遐想中。
好歹她忍那些死蚊子这么久,不是为了跟他争这种?下落不明?的口舌之快。
她要做,更有把握的事?情。
“给我吧。”
他伸手过来接相框,神态自若。
裴拾音无奈,只能?乖乖听话,然而白净的玻璃被直射的灯光一照,反射出的光面却让她递出的手一顿——
白天的时候她光顾着?想他藏照片的因果逻辑,并没有仔细看相片,然而这时候灯下一照,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玻璃镜面上,在她脸上似乎有什么斑驳的白色污渍?
很浅很淡的一层,像涂开的薄奶霜?
不是常见的那种?玻璃胶痕迹,也不是放在干净的室内会有的污垢。
“这什么东西,是牛奶吗?”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奶霜边缘。
温热饱满的指腹轻轻一搓,居然就能?直接搓下来。
是新?鲜粘上去的吧?
宋予白在看清她说的东西的时候,瞳孔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她下意识将手指放到鼻端去闻嗅,抬到半空中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
“去洗手。”
薄软的唇线抿紧,他呼吸起伏,视线却定焦在灯下的一盆兰花,不看她。
“宋予白,这是什么东西啊?”
她懵懵懂懂,茫然地眨着?眼?,是真的不懂。
“闻一闻都不行吗?”
炙热的手掌牢牢攥着?她的腕,半分也不肯松。
摇曳的灯影里两人的僵持都不可退让。
裴拾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居然看到宋予白架着?镜腿的耳廓,微微发红,喉结微咽。
“是什么哦?”
更好奇了。
男人克制吐息,避而不答,只拽紧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内厅走,难堪地扶了扶额。
“跟我去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