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简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夏惊秋便在塌边守了几日。药一副副地喝,可娄简总是不见好,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又睡了过去。
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多半都说娄简只需静养,若要再问昏睡的缘由,大多数又说不清。
盛诗晚与夏念禾的伤势见好,也到了回程的日子。临走时,盛诗晚将夏惊秋引到一旁,面露难色道:“我知道你与娄先生交情匪浅,可,人心难测,你还是提防他些tຊ好。”
夏惊秋不解。
盛诗晚将那日在观音庙墙角后所听到的话,全然复述了一遍。
“娄先生救过我们,我本不该这么揣测他的。可他知道赤羽宗人身上有雕青,又会赤羽宗的身法……”盛诗晚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多谢殿下提醒。”夏惊秋撇了一眼盛诗晚手臂拱手道,“还没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来日回京,必定登门道谢。”夏惊秋的语气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阿秋,我要回去了。”盛诗晚退了几步颔首道,“我知道你不愿娶我,可有一点盼你知晓。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若是你心中真有别的女子,我也能接受。我会向父皇禀明,许你迎她为平妻,日后以姐妹相称,即便是同日过门也无妨。若你还想建功立业,我也可以等你,只要你偶尔能回头瞧我一眼便好。”盛诗晚目光盈盈,若秋水流转。
夏惊秋微愕,一朝公主竟能伏低至此,卑微到了尘埃里,委实叫人吃惊之余又有些心酸。
“殿下何苦这般执着于微臣……”
“不必现在告诉我答案。”盛诗晚纤弱的指尖覆盖在夏惊秋的唇上,“下次见面,你再同我说。”
盛诗晚离去时,一步三回头。
顾朗华与仇海被擒,二人暂押州狱,待到京中派人来审。一州事务全然压到了夏惊秋身上,他索性将公案搬到了娄简屋里,白日里办公务,晚上便守着娄简。
“薛吉与乔倩杀人有因,又受人蛊惑。京中已经回了折子,同意从轻发落,流千里,去安州,但不必服役。路上有千目阁的弟兄沿途照料,想必不会叫他们受太多苦。等到了安州他们就能重新开始生活了。”
夏惊秋坐在娄简床边自言自语。他打湿了帕子拿起娄简的左手。虎口的伤结了痂,一道褐色的疤痕似要将手揽腰斩断。
“你怎么……还在睡。”夏惊秋眉间挤出了一个川字,“薛吉他们三日后便要启程,你不想再瞧薛吉一眼吗?”
二五跳上床头,趴在娄简肩头。
“你瞧,二五都瘦了。”夏惊秋见娄简还是没动静,便低下头去揉搓起帕子来。
“你……没给它吃肉?”
二五咕噜一声,猛地跃起踩在娄简身上,见她确实醒来了,便又窝到她脖颈里蹭蹭。
“娄简!”夏惊秋顾不得手里的帕子,和二五一样上前确认,“你醒了!”他察觉到自己兴奋过了头,收敛了情绪,明知故问。
“还没和你算账呢。”娄简的声音还是很轻,“顾仇二人被擒拿,这百两银子我只能问夏司马讨了。”
夏惊秋侧过脸去,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真是要钱不要命。”刚说完,许一旬便哭哭唧唧地跑了进来。
“阿简,啊啊啊……阿简!”许一旬上前抱住娄简,“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娄简与夏惊秋的耳膜都要被魔音捅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娄简不是醒了是死了。
夏惊秋提溜起许一旬:“你哭坟啊!”
“我,我,我……”许一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太激动了。”
二五嫌吵,钻进了娄简的被窝里。
大约过了三四日,娄简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她拿起案几上的折子翻看起来。夏惊秋在送往京都的折子里,洋洋洒洒数千字,写了自己关于顾朗华一事的见解。
顾朗华早年间战功赫赫,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报国。他十五岁入伍,二十七岁那年本有个升迁的机会可以入京为官。可却被上司家的侄子顶替,顾朗华不服告发上司徇私枉法,人还没到云麾将军跟前便被人绑了回来,痛打了一番,断了三根肋骨。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云麾将军怕自己治下无方的事情被言官弹劾,便以偷窃的罪名,将顾朗华怀化中侯的位置一脚踹成了兵卒。
十二年饮血沙场,倒头来还不如旁人的一句话。
顾朗华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只能浑浑噩噩的了,没成想偶然一次机会被派到岑州治水,因立奇功,被升为司参。此后顾朗华一路平步青云,成了一州刺史。
至于勾结赤羽宗,庇护卓徐二人,则是借他们的手铲除异己罢了。多年以来,岑州官员富商若是有死的不明不白,大多也是赤羽宗干的。卷宗里写不清的案子,实则并非前任司马糊涂。
娄简没将折子看完,便扔向了一旁的碳盆。方才还安静的炭火,瞬间生出火舌,飞快地吞噬着纸页,灰烬扬起,落了一地。
“你做什么!”夏惊秋从屋外跑了进来,拿起桌上的笔洗欲要灭火。
可已经来不及了,狷狂的火焰渐渐停了下来,炭盆归于平静。
“娄简,谁让你瞧我折子了?”夏惊秋责怪道。
“你这求情的折子但凡送进了京都,便会像炭盆一般,想要烧了夏家的火会在顷刻间燎起。倒不如,在这烧了。”娄简起身,抬眼看向夏惊秋,“夏小郎君这般沉不住气,还是早些辞官的好,省得给你家添乱。”
“你是伤好了又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吧。”夏惊秋放下笔洗,气得脸色发白,“我只是想向圣人谏言,我大烈上下应当官气正直,才不会再出现顾朗华之类的祸事来。还有,哪里是求情,你说话尖酸刻薄也就算了,怎的还看不懂人话?”他气极,“罢了罢了,重写就是,我与你一个妇人在这儿争论高低做什么?”
“顾朗华言,自己被人欺压十数年,突然尝到了权利的味道,便一发不可收拾,可岑州百姓无辜,有多少人为了他的私欲和仇恨而家破人亡,顾朗华的话不过是为自己脱罪的借口罢了。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顾仇二人勾结赤羽宗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圣人向来忌讳谋逆一事。你今日所书,在有心人看来便是在替他求情。”
“我瞧,你才是住在天上的神仙!此事若能从根源杜绝,严筛官本,何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你的意思是……眼下大烈官本不正?谁人不正,谁人又驭下无方?”娄简咄咄逼人,“还是说……你觉得圣人不明?国本不清?”
“娄简!你越发说得没谱了!”夏惊秋怒目而视,“如此咬文嚼字,曲解字意,与那满嘴胡话的神棍有什么区别?”
“眼下便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娄简寻了一处坐下,靠在凭几上,“折子递到圣人面前,你阿耶和阿兄将要面对的疾风骤雨,远不止眼下这几句咄咄逼人。”
夏惊秋愣在了原地,怒气被浇灭了一半。他像孩子一样抱怨起来:“我就是瞧不惯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的样子。为官者应为百姓眼耳口鼻,听民意,解民事,排民忧,立身立本立国。那些圣贤书他们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羽翼未丰之前,须得敛起锋芒。即便是树大根深,也防不住小人背后捅刀子。”娄简往夏惊秋面前递了一盏茶,“夏小郎君和我不一样,我与二五相依为命,四海为家,小郎君却还有一大家子人要顾,日后还会娶妻生子,自立门户,成为一家之主,到时候府中上上下下都要受你庇荫,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赌上了一府人的性命。”娄简摩挲着指尖,眼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顾忌旁人便连自己都做不得了吗?这是什么道理?”夏惊秋抱着双臂,满脸不悦,“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成婚生子了。”
娄简托腮打量着夏惊秋的神情。他像是被虫咬了,浑身不自在,夏惊秋揉搓着臂膀:“你看着我干嘛?”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这张狂的样子能到几时?”
“张狂?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罢了,和你一个黄口小儿争论高低做什么。”娄简将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夏惊秋。
夏惊秋吃瘪,可又辩不过娄简。他赌气道:“倒不见得你也这般揶揄许一旬,我日日守着你,愣是没听你一句好。”
娄简到喝到嘴里的茶全然洒了出来。她瞧着夏惊秋如同小娇妻的模样,哭笑不得。
“秋哥儿,秋哥儿。京中来信了!”金宝的声音隔着大老远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惊秋拆开信封,其中是一封盖了红印的调令。娄简只瞧见了一角,便道:“小郎君这是又升官了!”
“可不是吗!”金宝踮起脚尖,念着纸上的文字:“岑州司马夏惊秋平乱有功,年后出任凉州……凉州长史。”金宝脸上的兴奋藏不住,“秋哥儿,秋哥儿,咱们离回京不远了。”
夏惊秋反倒高兴不起来,他将调令扔在一旁,试探性地问着娄简:“你……打算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