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良阁,凉州第一教坊。
内里庞若天宫。抬头望去,楼内檐牙高啄,错落有致,一景一兽栩栩如生,筑造之人竟在楼宇之中又筑新楼。从一楼算起,两侧看台罗列了整整三层,仿照着江南楼阁而造亭榭连绵相接,每个隔间形态相似,细节却各不相同。
一楼的歌伶舞姬所用的高台足有寻常人家的院落那么大。高台中央羊织绒的地衣
地衣:地毯
上画作牡丹。微风袭过,只见舞姬薄如蝉翼的流纱织金舞裙下,铜铃声声作响,像是狸奴在心口挠痒一般,又轻又撩,如玉般的肌肤若隐若现,她们眼眸似春水,踩着鼓点扭动腰肢,纤纤玉手微微翻动,便将看客的魂勾了去。
台后乐师,约摸有三十余人。手中执丝竹、弦乐、鼓器各不相同,有些乐器甚至从未在中原出现过。
“那个穿红衣的那便是今日的花魁娘子?”看位上有人问。
“就是那个,好像叫苏玉怀。”
笛声渐急,顺着二人指的方向看去,高台中央,一名女子面覆红缎,耳垂下悬了几只铃铛。身姿婀娜赤足而立,步伐与音律相辅相成,或大开大合,或素手流转,衣袂翩起,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好似壁画之中身斗篷朝霞的神女浮现在眼前。
“诶,你怎么就知道喝酒。”许一旬拿了一颗花生塞进嘴里,按下夏惊秋手上的酒盏,“别喝了,你快看那个花魁娘子。”他指着台上的苏玉怀道。tຊ
“没见过世面,庸脂俗粉有什么好看的。”夏惊秋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说得好像你见过天仙一样。”
“废话,我自然是见过。”
“我知道,就是那个什么妙仪……不对,望京仙子。上次我喝得迷迷糊糊的,耳朵里撇了一句。那望京仙子真有那么神?”
夏惊秋攥着手里的杯盏:“她眼中……好似有漫天星河。”夏惊秋放下杯盏,嘲讽道,“你不是来找李江泽的嘛,怎么瞧得这么起劲。”
“李江泽要找,赏花会也要看嘛。”许一旬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夏惊秋手里,“比剑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快吃快吃,这花生可好吃了。”
夏惊秋看着手里的花生道:“还馋嘴起来了,许一旬,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死板。”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扮了个鬼脸,“怪不得阿简不喜欢你。”
两个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总是爱胡闹,说着说着便拿着花生互掷起来。恍惚间,夏惊秋透过舞姬的衣裙看见,高台另一侧崔舟立正与一位蒙面的胡人女子坐在一起,二人有说有笑,时不时还凑在一处说话。
那胡人女子,好生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
“啊!”一颗花生正中眉心。夏惊秋再抬头看去,崔舟立与胡人女子不知去了何处。
“诶唷,夏长史这是怎么了?”一只手从夏惊秋的背上淌了过来,覆上他的额头,指腹盈盈又细软。
夏惊秋猛地一哆嗦,缩回了脖子方才看清,来人眉眼如丹凤,她勾起一缕落在耳边的鬓发,眼波轻扫,笑起来像狐狸一般狡黠。
“无事。劳烦师行首挂怀了。”夏惊秋有些不自在。
行首师绣娣,传闻她年过四十,肌肤却通透细嫩如十几岁的少女,身上又隐隐泛着风情万种的媚态,拿捏夏惊秋这样的小郎君,如囊中取物。
“那怎么能行,夏长史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咱们凉州的父母官,平日里进进出出伤了脸怎么能行。”师绣娣的声音像一条蛇,钻进里衣,贴着胸膛慢慢爬行,“让奴家再仔细瞧瞧。”
旁边的许一旬,一副憨态傻笑,捧着花生正在瞧好戏。夏惊秋一连朝他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替自己解围。
“我们家秋哥儿皮糙肉厚没事的。”金宝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瞅见师绣娣与夏惊秋中间有缝,便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中间。
师绣娣不会看错的。打夏惊秋一进门她便观察过,云良阁里什么样的年轻女子没有,夏惊秋从未正眼瞧过任何一人。
若是不喜欢年轻寡淡的,那便是心仪有滋味的。师绣娣故意微微露出自己的脖颈与肩头:“夏长史玩得可还开心,若是姑娘们照顾不周,奴家再换些人来伺候。”
“不用麻烦。”夏惊秋清了清嗓子,趁机往角落里挪了挪。
“师行首,请问哪个是李江泽啊!”许一旬伸出手指戳了戳师绣娣的肩膀。
她回过头来,对上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那儿。”师绣娣指着左边二层靠中间的看位,“那位穿着白袍的人。”
顺着师绣娣指的方向看去,一名男子美须连鬓带腮,在下颚处拢成一撮四寸长的山羊胡子。他身边围着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子,三人勾肩搭背,聊的不亦乐乎。
许一旬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第一剑客是这般风流的人。他按捺不住,拿起身旁的剑便要上前比试。刚起身走了没多远,便被夏惊秋按住了:“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机不可失啊!”
二人正说着,一名举着酒壶的男子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面色枯槁,四肢细长,指甲缝里像是有洗不干净的污渍,眼睛下方的黑壑夸张得像是要掉在地上,打眼就能觉察出此人怕是日日梨树压海棠,早就掏空了身体。
“师行首,来,你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男子拉起黏在夏惊秋身旁的师绣娣,“你快来,我做梦梦到了个仙子,我画给你看。”
“惠先生,惠先生。”师绣娣拗不过他,只能被他拖着走。一时半会儿倒也是替夏惊秋解了围。
“这人可真厉害,都虚成那样了,还找师行首呢。”金宝下颚微张,目视着二人离开。
“少管闲事。”夏惊秋挪回金宝的脑袋。
楼中乐声换了个调子,台上舞姬们三人一排,跟着乐声急速旋转,丝绦翻飞,台下叫好声一片。人群里却有一大腹便便的胡商瘫靠在凭几上,眼中满是不屑。他手中拿着筷箸,夹起一块炖肉喂给了脚边的白毛犬。
那白毛犬吃得满嘴流油,汤渍溅起洒在胸口的白毛上。胡商似乎很喜欢喂食的游戏,他又用同副筷箸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放到身侧女子的嘴边。
女子脸上生出了为难之色,她刚刚侧过脸去,便听见胡商发出了一声上扬的“嗯?”
不容否定的威压。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张开嘴吃下了那块猪肉。
见女子妥协,胡商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正巧落在夏惊秋眼里。
“今日这乐声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夏惊秋右手边,两个云良阁的常客讨论起来。
“是啊,今日的琵琶声琴音生涩,粗听没什么,可若是细细分辨,又几个转音还是缺了火候。”
“你这么一说,这抚琴之人好像还挺紧张的。”
“季应先生今日是怎么了?中邪了不成?”
“许是又多饮了黄汤,发酒疯呢吧。”两人举着杯盏,哈哈大笑。
阁中乌烟瘴气,闷闷的叫人喘不上气来。夏惊秋捏了捏眉心,金宝上前关心:“秋哥儿头疼了?”
“没事,换个地方歇息歇息便好。”
视线里,崔舟立与胡人女子又出现在了高台对面。女子身娇体软,许是体力不支,脚下没踩稳,靠在了崔舟立怀里。
崔舟立则是搂住了女子臂膀,满脸关切。
夏惊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无名火,只觉得崔舟立此人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夏惊秋你快看!”许一旬推了他一把,指着高台中缓缓降下的藕色帷幕,如烟似云,飘落人间。
夏惊秋仰起头。花魁退场,舞姬们顺着丝绸而下,伴随着漫天花瓣坠落,美得不像是人间。收回视线时,正巧看见胡人女子也在看自己。
她眉眼弯弯,眼中似有……星河。
“秋哥儿有点不对劲。”金宝的声音将夏惊秋的魂拉了回来,他指着满地的红色花瓣道:“血……秋哥儿,那是血!”
阁中有人陆续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很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自阁中挑空中弥漫出来,众人抬头。只见帷幔尽头,血迹像丝线一般淌下,随后血流如注。
藕色帷幔上,血迹似乎有着生命,它们扭曲着、挣扎着,编织成四行文字:
天网恢恢
不漏微尘
善恶有报
因果循环
替天行道
诛杀恶贼
“轰隆!”巨鸣之下,帷幕上浮现出一个鬼影。不对,确切的说,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稳稳地停在半空,双脚悬起,离里足有三丈。一根绳索卡在脖颈处,延伸至看不清尽头的天际。
乐声戛然而止,夏惊秋身旁的人回过神来,一个个面如白纸,仓皇逃窜。很快,楼中各处的人也跟着躲避,众人摩肩擦掌,唯恐躲避不及。
一时间,云良阁从人间仙境成了鬼哭狼嚎的地狱。
“秋哥儿……”金宝被人群挤着,流出了云良阁。他拼了命想要逆流而上抓住夏惊秋,可再向人群中看去时,夏惊秋已经没了人影。
顺着四散的人群,金宝被冲到了河边。接连两声重物砸穿水面的“扑通”声钻进耳朵,他听见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啦!”
河堤旁,金宝瞧见一直白色小狸奴,嗫嚅道:“二五?”
二五急得原地打转,猛地扎了扑子钻进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