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扎着彩色小辫的胡人小娘子,追着一只白色狸奴,从玉升楼二楼匆匆跑了下来,“三娘姐姐,你瞧你那小狸奴,又在厨房偷肉吃。”
“莫恼,莫恼,我这便逮它回来。”珠链掀起一角,从后头走出一个穿着翻毛领圆领缺骻袍的女子。她眉眼平缓,鼻梁微挺,嘴唇不妆而红,蹀躞铜带束腰,袖口妥帖收紧,又多了几分飒爽。
虽是三月,大烈境内各地已然见了枯树抽枝,可凉州还是弥漫着冻人心肝的寒意。三娘进了院子,提溜起小狸奴的脖颈,它瞬间老实了,不过,嘴里的肥肉死活不肯放下。
三娘用力扯了几下,拗不过,便作罢。轻拍了一下小狸奴的脑袋:“罚你明日也不许吃肉了。”
小狸奴垂着耳朵凄凄惨惨的“喵”了声,像是委屈又像是抱怨。
三娘眉心收紧,右手猛地抽了一下,失了力,小狸奴掉在了地上。它来不及捡起掉在地上的肥肉,围着三娘打转。
“没事。”三娘朝着小狸奴挤出了一个笑容,“老毛病了。”
不过,好像发作得更频繁了些。
“那就是三娘啊。”
“听说可厉害了。”院子一角,两个胡姬用胡语议论着三娘。
这位名叫三娘的女子,是班主不那遮两个月前南下回凉州的路途中捡到的。当时她饿晕在官道上,身边只有一个竹篓、一把红伞、一只小狸奴。本来以为是个浮浪户,没成想这位叫三娘的娘子是个厉害角色。
玉升楼本是比不过对家名为云良阁的教坊,三娘给想了个主意每七日宴请城中名人,宴请那日灯笼高挂,引得众人围观,可又不许任旁人入场,这一来二去,玉升楼便神秘起来。
又加上城中名绅口口相传,玉升楼的生意蒸蒸日上。接着,三娘又带着楼中舞姬排舞,写了仿单印刻,见人便叫卖玉升楼的酒水,还让楼中姑娘学了一些中原文人喜欢的诗词歌赋。
眼下,玉升楼是凉州城里独一份的雅地,再也不是旁人嘴里卖酒卖色的“勾tຊ栏院”了。
不那遮为了留住三娘这个活财神,将每月盈利一成分于她。三娘自然是乐意的很。
“三娘,你快出来!”是不那遮气喘吁吁的声音。三娘从后院中走出,瞧见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大胡子夷人,正指着对面街角的云良阁,“云良阁的行首也太不要脸了,咱们干什么他们就跟着干什么?弄了个什么‘赏花会’。”
“花?大冬天的哪来的花?”三娘歪过脑袋。
“嗐,花魁呗。也学着咱们下了帖子,请人家过来赏花。只是,咱们做的是正经品酒的生意,他们可就不知道了。”不那遮在看位中的软塌上寻了一处坐下。他摘下皮帽用力扇风,金色的胡子撇出一道分叉来。
“有人学……说明咱们做得好。”
“你咋不急捏?”不那遮着急,连说话都跑了调,“三日后便是赏花会。听说还邀请了新来的长史。咱们州里刺史归乡好几年了,别驾又是个不爱管事的甩手掌柜。这州中事务日后可都由着这位长史的喜恶。要是他被对门的拉拢了,针对咱们怎么办?”
“不那遮你放心,他不会的。”三娘笃定。
“你笃定他不会掉进云良阁那些姑娘的温柔乡?”不那遮满脸疑惑。
“他志不在此。”
“你怎么知道?”不那遮起身,连连摆手,“你是女子你不懂,没有男人不爱漂亮姑娘的。”
三娘笑道:“可咱们那位新长史,清高的很呢。”
凉州府衙内,三人脑袋凑在一块儿,还在研究玉升楼的仿单。
许一旬道:“这字的确很像啊。”
“的确相似,但娄简的字要比仿单上的再有力些。”夏惊秋给出了结论,“更何况她去了南边,怎会出现在凉州。”
“也对,算算脚力,娄先生应该已经到柳州了。”金宝认真点头道。
“还好意思说。”夏惊秋将仿单卷一根棍敲在金宝头上,“要不是你迷路,咱们能多走两个月吗?”
“诶呀,这凉州地界风沙大。金宝也是第一次来,迷路也在情理之中。”金宝陪笑道。
“还好不是赴京任职,不然你我二人早就掉脑袋了。”
“掉脑袋也不怕,只要和秋哥儿一起,下辈子金宝还伺候你。”金宝傻乎乎地笑着。
“你就这么听夏惊秋的话?”许一旬蹲在一旁的案几上看着两人。
“那是自然,我和银花都是秋哥儿捡回来的,命都是哥儿的。自然是要一辈子跟着秋哥儿的。”
许一旬有些不可思议:“看不出来啊夏郎君,你还做过天大的好事呢?”他说话的口气越发像娄简了。
“少学那人说话。好好的人都给带坏了。”
三人正打趣着,屋外走进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年轻人,约莫比夏惊秋年长几岁。他收起手中的五骨蝙蝠扇,拱手作揖谦逊有礼,说话不急不燥:“夏长史,安好。”打趣的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人见打破了气氛,有些尴尬地介绍起自己来:“下官,崔舟立,凉州录事。”崔舟立直起身来,眉宇间透着一股雅致与温柔,好似春风还未吹入凉州,便有花瓣飘落眼前。
冬日,还带着折扇。
装模作样。
夏惊秋快速收回目光,好似多看一眼便会脏了他的眼睛:“何事?”
崔舟立从怀里掏出一块竹牌:“云良阁送来的请柬,邀您三日后去云良阁赏花会。”
金宝上前接下牌子,递给夏惊秋。
“云良阁?”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好地方,夏惊秋甚至不愿正眼瞧那请柬一眼,“回了吧,就说本官公务繁忙。”
“长史不再考虑考虑?”
见着崔舟立不走,夏惊秋冷眼道:“崔录事有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初来凉州,怕是不熟咱们凉州的事务。听闻城中名流都收到了云良阁的请柬,长史人生地不熟的这正是一个结交的机遇。”见着夏惊秋脸色不好,崔舟立又补充道,“下官也是为您着想,便啰嗦了几句,去不去都由您的意思。”
“那是不是李江泽也会去!”许一旬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猛地凑上前。崔舟立被突如其来的人影恍了神,向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幸好,许一旬眼疾手快,拽住了崔舟立的臂膀。
“小郎君是……”崔舟立惊魂未定,圆目诧异道。
“护卫,许一旬。”夏惊秋随口给许一旬安了个名头。
“许护卫果然是身手矫健啊……”崔舟立站稳了身子,奉承道。
“诶呀,你别说那些,你就说李江泽是不是也会去?”许一旬眼中冒着星光。
“是,云良阁的确请了许多凉州城里的名人……”
崔舟立的话还没说完,许一旬便像只猴子般,跳到了夏惊秋面前:“去嘛去嘛。”身高八尺的黑皮郎君撒起娇来,竟叫人心中酥麻麻的。
夏惊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开许一旬:“我才不去凑这鬼热闹,要去你自己去。”
“可是人家请的是你。我去算什么?人家也不认我啊。”
崔舟立打量着两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给你洗一个月衣服。”许一旬亮出自己的筹码。
夏惊秋不为所动:“我有金宝。”
“外加给你赶一个月的车!”
夏惊秋依旧道:“我有,金宝。”
“我听你使唤一个月总成了吧!”
“我,有,金,宝。”
许一旬噘嘴道:“小气鬼,我还救过你呢,求你帮帮忙这么费劲儿。这个金宝那个金宝的,你当金宝是牛马不成。”
一旁,金宝悄悄举起手来:“秋哥儿,其实我也想去。”
“行吧,成交!”
“啊?”喜悦突如其来,许一旬的惊讶和高兴全然写在脸上。
夏惊秋看向崔舟立:“去回云良阁的人吧,三日之后本官自会准时出席。”
崔舟立作揖告别,从屋子里退了出来,带上了门。屋外一名带刀的衙役上前道:“凉州水深,录事也是为他好,他倒好摆脸子给您看,您又何苦看他眼色?他不过就是只洗澡蟹,在这混混日子罢了。”
“欸,不要这么说。夏长史好歹是我上司。”崔舟立对于夏惊秋的傲慢无礼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阿峰,你这听墙角的毛病得改改了。”他用扇子指着夏惊秋的屋子,“里头有位年纪不大,但身手不错的小郎君,你绝不是他的对手。日后,莫要被他发现你听墙角,不然腿都要给你打折了。”
“诺。”阿峰拱手道。
“另外,你帮我去送个口信。”
“可是给玉升楼的三娘?”
崔舟立眼带笑意:“你去问问她,三日之后可否愿意与我共赴赏花会。她是个爱热闹的人,想来必定会喜欢。”
“可,玉升楼和云良阁是对家,这怕是不太好吧。”
“她又不是以玉升楼二东家的身份去,是同我一起。”崔舟立提到三娘,眉角微微扬起,“哦对了,你注意语气,收敛些。别让她觉得是件麻烦事,也不别让她觉得是崔录事邀她,得她自愿与我崔舟立共同赴宴才行。”
崔舟立又絮絮叨叨了一堆:“要不,你给她带点礼去,眼下凉州流行什么好吃食?”
“酱肘子?卤肉干?三娘爱喝酒,要不带点酒去。”
“算了算了。”崔舟立摆了摆手,“不好,我怕三娘她本事不情愿的,收了礼便又不好拒绝。”
阿峰傻笑:“三娘子可真是好福气。”